换上了麻布的孝服,我跪在了灵堂的前面。给来往的替梅翰林送行的人们磕头,听着他们不是发自内心的哭泣。接着,任由着他们可怜。我听见不远处有两个远房的女亲戚在议论,日子久了,我也忘记她们究竟是哪门子亲戚了。不过,她们应该是姐妹。只听一个对另一个说:“多可怜,才半年就成了寡妇。”另一个说:“还不是活该,当初若不是贪人家的钱,怎么会……。”我冷冷的看着她们,大概,是发现到我听见了,于是,那个人没有将话说完。
是的。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旧觉得,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不值的同情,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直到出殡的前一天,我不知道给他们磕了多少头。我甚至还能记得那时的感觉,双腿麻木的,像一条肉棍戳在我的身上。自梅翰松施暴的那个晚上以后,我几乎没有在掉一滴眼泪。像个木头一样,不知道死还是活。
现如今回想起来,梅翰林应该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也是最爱我的男人。他对我的爱,完全没有容貌和利益的驱使,是一种纯净的几乎无暇的爱。未来的这一生中,我碰到过许许多多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但,他们对我,或我对他们,都不像当初。都不像当初梅翰林对我,或我对梅翰林那样,无私和奉献。
出殡的前一天,来家帮忙很多天的苏文起找到了我。
“二少奶奶。”他说,“请借一步说话。”他作出了“请”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心中忐忑不安。他大概是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的,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正向公公嚷到“广州沦陷了。”自那以后,他就成了我心目中带来坏消息的瘟神。直到多年以后,我和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引来他会心的微笑。
他引着我,走到了临时设置的账房中,对着账房先生点了点头。戴着圆眼镜的,气质和神态像极了以前的私塾老师的账房先生,顺从的走了出去。这个临时的账房设在院子中的一间棚子里,人来人往的,临时管事和二少奶奶商议要事,也引不来流言。
“老爷和你说了吧。”他说。“说什么?你要带我走的事情吗?”我问。他点了点头。“梅公希望,圆坟的下午,你就直接跟我走。而且,我上任的时间也快了。”他说。我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迟早是要走的。“不知先生到哪高就呢?”我问。他笑了,摇了摇头,“你不该知道。到时候在说吧。我希望你能早一些准备,不要带太多的东西。”我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情吗?”我问。他摇了摇头,我走出了账房。
这个家,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在呆下去的。对我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可是,我需要给母亲和弟弟一个不错的将来。
我很想母亲和弟弟。自成婚以后,只回过两次娘家。一次是“回门”,一次,是翰林帮我争取的。我还记得,一天我被张妈狠狠的训斥了,沮丧的回了屋子。任凭梅翰林怎么逗我,我都高兴不起来。后来,他叫王嫂请来了婆婆。
“娘,让梅子回娘家看看吧,”他说,婆婆诧异的看着我。而一旁的张妈,狠呆呆的瞪着我,心里会骂我矫情吧。说实话,当时,我听到梅翰林的这一举动,也呆住了“不用,”我说,我生怕婆婆心中不高兴,才结婚没多久,就只想着往娘家跑,她一定会这么想。“不要说,”梅翰林对我说“是我的意思,娘,我刚才想,若是我和你分开了一段时间,我也会想你的,所以,我想她也一定想她娘的。”
一席话,说的婆婆心花怒放的,儿子孝顺,懂得娘的心。多么好的一个儿子呀,至于儿媳妇嘛,反正下午也没有事情。“那就回去吧,叫满囤备车,晚饭前回来。”我心花怒放的谢了她。回头又高兴的感谢了梅翰林,我看到他的样子,也是开心的。也许,只有对方幸福,才是爱的真正意义。
可惜,娘没在家。家里只有弟弟。那次,桑彦告诉我,娘和他说,已经联系了学堂。他非常的高兴,终于有上学的机会了。突然的,他对着我跪下了,我连忙的拉住了他,“姐,”他哽咽的说:“能读书,都是你给的。”我流下了眼泪,又赶快的抹了下去:“好,姐没白疼你。”我对他说。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帮小彦做了一顿饭。却我始终也没等到母亲的回来,谁能想到,这次短暂的会面,竟成了半生的诀别。多年以后,于一个特殊的场合,我才再次遇到了弟弟,那时,他长大了,参了军。那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走出账房的时候,又看到了梅翰林去世那天的场景,湛蓝的天。可惜,天空下多了许多的人,而其中,已经没有了他。那夜,整夜的没有人入睡,大家守在灵棚里,等着子时的来临。从那刻起,梅翰林就要正式出殡了,就像当年我们结婚那样,热闹,却凄凉。
请来的和尚,黑压压的坐了半个院子。到了子时,请来的一位“全福”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升高粱和一条红裤子。这时,棺材抬了进来,她急忙的喊到“迎财”,并将手中的高粱和裤子扔到棺材中,院子里的人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棺材被抬到了灵棚里。仵作用白布兜住翰林的腰,一用力,将梅翰林抬了起来放进棺材中。随即,茶房递上红包。这个所谓的红包,其实就是用红纸里塞满稻草,仵作用这个将人的四周塞紧。这样,里面的人就不会在抬的过程中摇晃。茶房递来棉花,仵作将它盖在翰林的脸上,据说这叫“开脸”,又接过茶房递来的沾了水的银针,在翰林的脸上虚划了一下,算是“开光”。只听那个茶房大喊到:“请家属辞棺。”我扶着婆婆,一步一步的走到棺材前。
看到棺材里的梅翰林,婆婆放声的大哭,趴在了棺材上,“我的儿呀,你怎么走了。”她大哭,此刻的她大约已经似乎麻木了,哭的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的凶悍了。在一旁的我,掉了眼泪,并不是被婆婆的哭声而感动。那一刻,我清楚的意识到,只要过了这几个时辰。他,将永远的被埋在地下,我永远都无法在见到他。只有在思念的海洋中,等着那张脸和那份柔情的出现。那一刻,我深切的感受了凄楚与离别时的撕裂的痛苦,我想伸出手摸摸他,却被一旁的张妈制止。真的,我只是想再一次的感受到那身体的冰凉,像冰一样的冷彻心底的凉,却能永远的烙在我的心中,直到我死了,时空永恒不变,却依然留有我和他共同的像是细丝一样的回忆。
仵作对我们点了点头。用力的抱起了棺材的“子盖”,并将它放入棺材上,盖好。用漆封了口。我扭过头去,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我爱的人,就这样,被压在一个巨大的木箱子中,没有了现在与未来,也没有了现实与梦想。
几个棺材铺的伙计这时也走进了灵棚里,帮着仵作一起将最上面的“大盖”推了上去。至此,棺材中的梅翰林,就永远都看不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娇媚,与夜里星光灿烂的美好。
这时,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扶着我的王嫂。几步跑到灵棚里,一下子扑到了棺材上。推开仵作,我试图将棺材的盖子拉掉。是的,我宁愿他烂在这个家中,也不愿他孤独的忍受着地下潮湿的折磨。公公急了,“快拉住她!”他嚷到,可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遥远。
棚里,仵作和棺材铺的伙计慌张的护着棺材。他们是不敢碰到我的,却又不能容许我的胡来。一面用身子隔开我和棺材,一面急着叫到“二少奶奶,二少奶奶。”苏文起来了,一把抓住了我“你疯了吗?”他看着我说。“走开!里面是我丈夫,你管不着!”我大声的嚷着,嚷给他听,也嚷给他们听!
这时,他使劲的一扥,我不用自主的像后推了几步。“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从今天起。我是你丈夫!”他小声说。我惊呆了。“你说什么?”我问。我的声音很小,颤抖着,我吓着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快出去。”他一面说,一面像是托小鸡一样,抓着我走出了灵棚。
王嫂急忙的迎了过来,“看好她,别让她在胡闹。”他对王嫂说。“我没胡闹,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他在地底下腐烂。”“难道让他烂到屋子里吗?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他!”苏文起狠狠的说。他转过身去,准备回到灵棚里去。我一把抓住了他“你刚说那话什么意思。”我问。他突然笑了,小声的在我耳边说:“你自己想吧。”
这时,院子里开始烧纸了,纸做的牛,还有许多纸做的金、银元宝,一把一把的撒在了火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