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前,院里和院外的棚子里摆满了食物。我一个人走进了灵堂,我想在这最后的时刻好好的陪陪他。坐在棺材的脚下,看着外面熙攘的世界。空气是这么的新鲜,人们在这个世界里大吃大嚼,而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陪着他,守着他走完最后的一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渐的放亮。茶房进来了,“二少奶奶,请您移步。”他说。我忍着悲痛点了点头,眼泪还是忍不住的掉了下来。族中的人都挤过来了,茶房大声的喊道:“请大家安静。请‘全人’。”“迎材”时的老太太,颤巍巍的走到灵棚里,茶房递给她棺材上摆着的,昨天夜里“辞棺”后放下的一个瓦罐。瓦罐里,装有梅翰林生前爱吃的食物,老太太焦急的迈着她的小脚,颤巍巍的向我冲了过来,幸好张妈即使的扶了一把,不然,她会一下子摔倒。

我接过瓦罐抱在了怀里。

这时,棺材铺的伙计们,拿着楔子和锤子,将棺材钉好。茶房又喊“出棺”。张妈推了推我,我几乎是被王嫂和李妈架着走到灵棚的门口,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挡住棺材的去路。

“哭呀!二少奶奶。”王嫂焦急的说。按规矩,孝妇是要哭喊着“留财”的,为的是图个吉利。梅家是生意人,对此格外的重视。我只有一只手抱着瓦罐,一只手捂住眼睛,用装出来的哭腔喊道“留财呀“。我大声的嚷完,王嫂和李妈将我托了起来,拉了回去,算是礼毕。

和尚们已经站起来了,他们又开始念经了。我随着人流走出了大门,被王嫂拥到了轿子里。“二少奶奶,”她在轿口大声的说:“我一直在轿子附近,有事儿您吩咐。”我没有回答,将轿窗的帘打开了,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梅翰林的棺材由六个人抬了出来,放在了大门口昨晚就准备好的大杠上。三十二个雇来的杠夫穿着绿色的衣服。只听一个人大喊到:“起盆!”可是,没有摔盆的人。杠夫们只有随着他的声音将大杠抬在肩膀上,上路了。

一路上,雪花一样的纸钱散落在沿途的风景中。像是大片大片的棉絮,包裹住整个世界里的一切。这个世界,在宁静心态与嘈杂的环境中,逐渐的变成了白色。雪白的,缭乱的,让人看不出世间的动态。

我闷在轿子里面,紧紧的抱着瓦罐。轿子外面可以听到和尚们喃喃的诵经声,正如半年前,我在轿子里听到的唢呐声,它们都是不吉利的,阴沉的,让人不舒服的。

这一路,走的很远。我嫁给他的那天,他没有接我。但今天,我却送了他最后的一成。我还能记得当初嫁他时坐在轿子里的心情。那时,我全当自己是死的的人,无所谓对方好与坏。可以后的半年里,我好不容易缓过点人气,他却死了。丢下我一个人,任由我的生或死,无人问津。

这一路,是那样的漫长与无奈,内心的落寞与空虚又有谁能知道呢?到了这一刻,我也麻木了。明知道他死了,却无法放开手中的情线,放不下,无法释怀。

渐渐的,我累了,开始游离于梦和清醒之间,我听见和尚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噹,噹”沉稳的两声中,我醒了。轿子落地了,我揉了揉眼睛,差点摔了怀里的瓦盆。“二少奶奶,请下轿。”我听到了王嫂的声音。说完打开了轿帘,定了定神,我钻出了来。

外面一片荒凉,初春时节,大地在不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贫瘠与荒凉。我回了头,没有了其他人。“怎么了?人呢?”我问。我以为,一定是在途中我睡熟了,我们掉队了。“已经到了。”王嫂低着头,小声的说。“胡说!我问的是,别人呢。”她没有回答。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不像是坟地,反而像是荒野。“怎么回事?”我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瓦罐塞到王嫂的手中,“说清楚,你真以为我好欺负吗?难道,谁看不出来这里不是坟地。”我对她说。

“是老爷说的,老爷说,您就到这。”她说,“那他们呢?”我问。“去坟地了。”王嫂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我问,她摇了摇头。我也后悔了,她一个下人,哪能知道那么多呢。“坟地距这里有多远?”我问她。她没有回答。这时,一个轿夫说“两岔道呢!”王嫂瞪了他一眼。

我笑了,我又一次的被他们算计了。“哈哈,”我大声的笑着,像是疯了,此刻的我,到是宁愿疯了或是死了。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能抑制住心中的那份伤痛与深深的不安。

我捋了捋头发,“行了,”我一面努力的控制笑声一面对她说“行了。你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出来。”

王嫂看了看我,理直气壮的挺了挺胸,以后我也不再是她主子,得罪我也没有关系:“昨晚,老爷将我叫到屋里说的。说明天出殡的时候,将二少奶奶安排在最前面的轿子。遇到路祭的不要停,让她的轿子先走,过桥直接到这。”她看着我说。“带我到这以后呢?把我杀了?”我问她。她摇了摇头。

“难为她也没有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不太陌生却也不太熟悉的声音。我回过了头。是苏文起!“你在这做什么?”我问。“你不明白吗?”他说。他的出现,一定是要带我走,这些骗子!“我说过,要等到圆坟我在走!你们这些骗子!”我气愤的说。他笑了,坏坏的笑。“是你公公骗了你,不是我!”他说“再说了,骗了你又怎么样!现在,他只希望你一分钟都不要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还没收拾行李!”我说。他皱了皱眉头“真是,那天不是叫你收拾了!”这时,王嫂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个小包袱递给了我。“昨晚老爷让我帮你收拾的。”她说。我愤怒的接过了蓝布包裹的小小的包袱,当众打开了。里面,有几套我平日里穿的衣服,和我的首饰盒,最上面,是梅翰林送我的小小的红木盒子。我打开了首饰盒,那人送小彦的钢笔还在。

苏文起在一边盯着我,“行了,可以走了。”他说。我愤怒的系好了包袱。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了两头毛驴。“我不会骑!”我说。他又皱了皱眉头,从大襟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钱,塞给了前头的一个轿夫。“不远,我多付钱。”他对轿夫说。“那这个瓦罐怎么办?”我回头对苏文起说。“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他对我说。

“二少奶奶,”王嫂在我迈进轿子前的一刻突然说:“二少奶奶。”她哭了。“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我!”她一面哭,一面回了头。

坐在轿子里,我久久的不能平静心情。这一刻,原本是我预料中的,没想到,却来的那么快,那么的突然。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不相信任何的人,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都无法全身心的相信一个人,以后的我,多疑、狡诈,像是一条蛇。直到现在我一直相信,我所有的不幸和性格的黑暗,都是源于那天。那天梅家不动声色的将我赶出来的事实,深深的影响了我的一生。

而我这一生,最大的懊恼就是在这个圈套中,我扮演了傻子的角色,我从不为被他们赶出了家门而失落,只是由于没有识破他们的计量而怨恨。怨恨自己的笨拙与不清醒,看不清事实,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到外面苏文起的讲话声,“拉开帘子看看。”我伸手打开了轿帘,愣住了,已经到了郊区,那是我家的方向。应该说,距离我家不远了,我感激的看着苏文起。“要让我回家吗?”他摇了摇头,想了想说:“只是让你回去看看,不许说什么,一会,还要跟着我走。”我点了点头,十分的感激他。

到了巷子的口,轿子停下了,我大步的向前走去。“别想跑哦!”苏在后面嘲笑般的说。我点了点头。“放心,”我一面走一面说:“我守信用,不会让你难做。”

周围的一切,都是我那样熟悉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文婶家门口的柴禾,还有我家黑色的大门,以及大门中那狭小的院子,及后院种植的蔬菜。走到门前,我用力的敲了敲,没有回应,“小彦,是我!”我大声的喊着,还是没有人回答。我一直敲,一直敲,一直大声的敲,始终没有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