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叫来了周嫂,扶着我,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同在后院的一间客房。她们将我扶到了床前,我用力的爬上了床,像个半死人一样半躺在**。张妈扯过了一条被子,包住了我,冰凉凉的被子,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这时,周嫂递来了一杯茶,“漱漱口吧,”她说。我接过了茶杯,漱了口,将水吐在痰盂里,嘴巴里,一股难以掩饰的腥味,好难闻,哦,对了,我刚才好像吐血了。
张妈看了看我,我没有lou出任何表情。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说她家的二少爷、我的丈夫梅翰林已经走了。她想提醒我这件事,又怕刺激到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只能清醒的挨着,我是嫉妒梅翰林的,他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大嫂的乳母李妈进来了。先是走到床前瞧了瞧我,接着,她对着张妈说:“大夫来了,现在正在西屋,”说到这,她偷偷的瞄了瞄我。大概,是想看看我的反映。我没有理她,她继续说到:“在西屋,一会过来。太太说让你一会过去张罗。”她又看了看张妈,又看了看我。张罗什么?还不是张罗葬礼的事!那一刻,我真的很讨厌她们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妈沉思了一下,说道:“周嫂,你先过去伺候。一会大夫看完了,我在过去。李妈,吩咐王嫂烧水,别让她躺着了。她也没吓怎么样,家中尽管有事,但不能坏了规矩。行了,你们先去。”说完,她又回过身看了看我。那是一种怜悯的目光,我试图避开。
我知道,从此以后,家中上下,族中老小,都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是让人在怜惜以后会心的神秘一笑。“你说她能不能守住?能不能守住?”然后挤眉弄眼的看看对方。接着,就捂着嘴偷偷的笑着走开。
我知道那些人的心里,她们大多是愿意看笑话的。更愿意看到一个寡妇偷吃被抓住,掉在祠堂里,面无表情的。到那个时候,她们就会换一种神情,看似轻蔑的,却又是羡慕和嫉妒的,“真骚。”到时候,她们会这样说,接着掩面而走,显示出她们的高尚的气节。
这就是那个女人呀!那个时代的女人,压抑的,自私的,甚至有些变态的。
我抹了抹额头,顿时吓了一跳。杏子大的一个包,高高的翘在我的额角上。“好疼”我情不自禁的说。张妈听见声音,连忙过来,撩开了刘海。“哎呀,”她也情不自禁的叫“怎么这么大个包!”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可能是刚才摔倒时磕的。”她说。我没有回答,大概是吧,不过,真的很疼。
这时,李妈领着大夫进来了。“是这位吗”大夫问,李妈点了点头,“刚才少奶奶吐血了,”李妈说“您刚才过来的时候,应该也在西屋门廊下看到了,挺大一摊的。”大夫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顺手从小箱子里取出脉枕,“请伸出右手,”他说。我扭了扭身子,将在床里的右手探到放在床沿上的脉枕上,几根冰冷的手指,按在了手腕上,冰凉的手指,让人感到刺痛。
过了一会,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着对着我说,“换左手,”。我又顺从的将左手压在脉枕上。这时,他说:“少奶奶请吐舌头。”我抬了抬身子,吐出了舌头给他看了看。“现在口中觉得苦吗?”他问。“是的,有些苦,还觉得有点干。”我说。他又点了点头,接着,那开了手指,我抬起了手,让他将脉枕抽走。他一言不发的起了身,慢悠悠的将脉诊装进药箱中。“怎么样?”张妈急着问。
老大夫说:“肝火犯胃,肝气郁结郁而化火。肝火上犯损伤胃络,迫血上行致吐血。没什么大碍,不过,需要静养一阵子。这样,我开几幅药,调一调。”他说完,张妈点了点头:“对了,大夫,那刚看我们太太呢?”张妈问。“老夫人嘛,准备点麝香吧,若是到了那天”说到着,他回头看了看我,压低了声音“若是到了日子,哭昏过去,就将麝香放在鼻下,过一会就能开窍。若实在不行,一定要马上通知我,切不可耽误。”他又回身看了看我,接着,由李妈指引着,走出了房间。
“王嫂。”张妈在门口大声的喊到“王嫂,你来。”她说。她又回到了窗前,“二少奶奶,”她面lou难色的说“家中目前已经乱成一团。”她顿了顿,我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笑出来“你去吧。”我说“也不用叫王嫂来看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妈重新低下了头,想了想,“没关系。”我说“你们去吧,我不会寻短见,只想静一静。”
她看了看我“那好吧,二少奶奶,你要往宽了想。”说完,她抬起身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这时,王嫂也来了,试图进来,被张妈一把拦住,“留点心,”她对王嫂说,两个人又像小偷似的看了看我,接着,她们一同走出了门,随手将门关上了。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松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动了动身子,躺下了。舒服的,舒服的躺在柔软的褥子上。我想,我应该睡下,睡熟做梦。总之,不要醒着就好。我不愿意清醒着,不愿意清醒着对待那份麻木的痛楚,无处发泄,只能闷在心中,哭不出,又咽不下的难过。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我的男人死了,我该怎么办?我哭不出来,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种酸酸的感觉,自始至终的压在胸口。让我十分的急躁,却又没有能力和方法躲避,该怎么办呢?我以后要怎么做呢?要在这个活死人墓呆上一辈子吗?到我年老的时候,没有儿女,没有亲人,孤零零的一个人,穿着藏蓝色的大襟衣,黑色的宽腿裤,扎着绑腿,抽着烟袋,坐在后院的台阶上,等着花开花落,自生自灭。
外面突然乱哄哄的,我坐了起来。现在,想什么都是没用的,梅翰林是不希望我守寡的。可是,他父母呢?他父母能同意吗?恐怕是不会同意的,旧式家庭里寡妇再嫁,那是非常大的耻辱。他的父母又是好强的人,怎么会同意呢。我摇了摇头,“翰林,你想的太简单了。”我小声的说,希望,他能听见。
外面传来张妈大声的叫喊声:“叫你们快点,怎么就是不听!一会仵作来,什么都没弄好,到时候,又慌手慌脚的!”那是一种孩子似的喊叫,毫无理由的乱发脾气。她也是难过的,亲手带大的二少爷,最后还是走了。像亲生孩子一样的疼爱,却没能挽留住他的性命,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接着,没有等我回应,门就推开了,是张妈。“二少奶奶。”她说,“感觉好些没?”我点了点头。她低下了头,沉思一般的说:“二少奶奶,按规矩,该穿衣服了,家中……。”她停下了。“我知道。”我说。
推开了被子,起了身。是呀,按规矩,我是应该帮梅翰林穿寿衣了。“送香了吗?”我问。张妈点了点头,忙说:“已经叫人备下了,刚才满囤已经将香由屋里拿出去了,大概这会儿正烧轿子(纸做的)吧。”我点了点,大义凛然一般的走出了门。
我的房间里,大嫂已经出去了,剩下婆婆坐在椅子上抽泣。她用手绢捂着脸,木讷的坐着。看上去,是为了哭泣而哭泣的。我走到她的身边。“娘,我来了。”我说,她点了点头。不过,没有拿开手绢,指了指床的方向,没发出任何声音。
张妈拉着我,慢慢的走到了床前。梅翰林还是死时候的样子,只是眼睛,不知道是谁帮他闭上了。我拉起了他的手,冰凉的,好冷。这时,我像是遇到了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的,那哭声,感动的别人,也感动了自己。
这种哭声,让我更加难过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哭,不单单是因为我爱的人就这样走了,不单单是因为至此就和他阴阳相隔了,更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以后的出路,不是这些,都不是。只是因为单纯的想哭,单纯的,想将内心的积压的那些让我不舒服的难过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