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正月二十七那天,那个在我一生中,唯一给了我正式名分的男人,在那个艳阳天的下午,死去了。
正月二十七那天的下午,照例,我和大嫂是在婆婆房里纳鞋底、搓麻绳,打法空虚的时间。那天,公公外出了,大概是去找老友们打麻将。大伯(梅翰林的大哥,照规矩我是要叫他大伯的)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粮行或茶庄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平庸而碌碌无为。
这时,只听到西屋里传来“噹”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大约是水盆一类的。这个时候的婆婆,还在埋怨王嫂,“这个王嫂,整日像个慌脚鸡似的,缺心眼。骂了她多少次,叫她轻点,总是不听。”突然,院子里乱哄哄的。有王嫂的声音,也有周嫂的声音,七嘴八舌的,听不清在吵闹什么,但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慌。
婆婆一面看看手中绣着的鸳鸯,一面吩咐张妈“老张,看看去。告诉她们,小点声,这成了什么规矩。”张妈从花厅进来,手中还捧着几个纸盒子,大约是准备过几天二月二送礼用的盒子。她一面应声,一面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
“别吵了,什么事,太太都听见了!有什么事情,至于这么闹。”张妈还没走到院儿里,就开始大声的呵斥。没想到,张妈的严厉仿佛是石沉大海,没有了音信。突然听见有人放声的大哭,好像是王嫂。这时,大嫂在屋里说:“看看,像什么样子!”一面说,一面看着我,她的意思,是希望婆婆训斥我。训斥我没好好的**屋里的下人,我白了她一眼。“娘,都是我没有好好管教下人,我出去看看吧。”我说。婆婆点了点头“不行就关柴房。”她说。看样子,是生气了。王嫂不是我由娘家带来的,但她若是关了柴房,我的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我一面想,一面走出了门。
没想到,院子里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只见,王嫂半趴在地上,几乎是以拖的形式,一面抱着张妈的腿。一面哭,一手指着西屋的方向。张妈是又急又气,半弓着腰,费力而大声的嚷到“哭什么,你说呀!急死人了。”在一边的周嫂,一面抱着王嫂的腰,试图将她拖起来,一面问着和张妈同样的问题。
见了我,王嫂突然像是拼了命一样的喊到“二少爷他……”没说完。铺天盖地的哭声,又压住了她准备讲出来的话。
顿时,我慌了。看了看周嫂,周嫂也看了看我。突然的,她用力的撇下了王嫂,像西屋跑去,这个动作提醒了发愣的我。我拉起裙子,跌跌撞撞的向西屋冲去。只听身后张妈着急的对王嫂说:“你到是放开我呀,你放开我也好让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跌跌撞撞的,我跑到了西屋的门口。可是,到了门口,我放下了裙子,不敢进去。这时,听见了周嫂的大哭声,一面哭一面喊到“二少爷呀,二少爷!你动一动呀,二少爷。”
那只准备迈进门的脚,又缩了回来。我害怕,真的,真的害怕。自我亲眼看到父亲的死,我就开始害怕看到死亡。我甚至羡慕死去的人,那些人们,仅仅只需要等待黑暗的来临。安全的,踏实的,他们在黑暗的爱抚中,沉睡了,却从不考虑活着的人的感受。当我们看到他们身体时,那尚有余温的身体,软软的,有弹性的,却是没了骨头似的,让人厌恶。那惨白的脸,将永远不在恢复血色,他们的身体,将在蛆虫和时间的侵蚀中一秒一秒的腐烂下去,腐烂到我们无法认出,甚至开始反胃。那还是不久前我们爱过的人吗?他们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呢?而他们,为什么要提前我们离开这个纷扰的红尘呢?为什么留我们在世上痛苦的挨着,任凭着浮萍一样的命运,任凭着时光飞逝后留下的冷漠与麻木呢?
我恨他们,恨那些死去的人,我的父亲,和我的男人,他们死了。丢下我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即使在怎么抓住他的手,却不能抓住他灵魂的破散。这种没有能力挽留亲人的痛苦,又有谁能了解呢?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迈开了右腿,大步的走进了屋里。
周嫂半跪半爬的扶在床前哭着。梅翰林的一只手抻的直直的,悬空在床边。kao近一点,就能看到他的脸和身子。他的两条腿也是直直的抻着,脚下的褥子被踹的七扭八歪,胸是呈弓字形用力挺着的。他睁着眼睛,无神的、毫无生气的。下巴像是没了支撑一样,不知羞耻的掉下来,使得嘴巴大大的张开了。
他是死了,我能确定。死前一定经过不短时间的痛苦挣扎,一定很痛苦。他那个时候应该是躺着看书的。我看到脚榻上有一本书,应该是他手中拿着的,在挣扎的时候,松开了,就掉了。
那时,他可能已经喘不上来气了,即使在怎么用力,也无法呼吸到不太清新的空气了。而内心中充满的积郁的废气,也无法顺畅的一下子的吐出来了。张开的眼睛,应该已经感受到了麻木的痛楚,酸酸的,痒痒的,让人无法承受的。
我扭过身去了。此时此刻,我清楚的知道他死了。不折不扣的死了,抛弃了我。我没有知觉的挪了挪脚步,我想离开,不知道向哪走。我知道,他死了,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是的,他终于还是走了。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我不痛,不想哭,只是想挪一挪,挪一挪地方,挪到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让我好好的、仔细的想清楚这个问题。
大嫂扶着婆婆进来了。婆婆一看到这种情形,向个泼妇一样,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在距离儿子很远的地方,用手不断的垂着胸口,大声的哭喊着:“我的儿子呀,我的儿子,你让我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她大声的嚷着。我瞧了瞧她,瞧不起似的看了看。接着,轻蔑的继续向前挪着。我只想离开这间屋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让我好好的想一想他已经死了的问题。
我顺利的挪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湛蓝的天。湛蓝湛蓝的天,没有云,阳光的影子距离我似乎是很遥远。它应该能看到吧,看到穿着棉袄的我,红布的棉袄,厚厚的,支开了人的手,像是个熊一样。想到这些,我笑了,熊!对,是熊,我像个熊似的,傻乎乎的,可惜你已经看不到了。
我又努力的像前挪了两步。突然地,我感到胃里强烈的抗议。一股巨大的能量在我的身体里爆开了,我急忙扶住门廊上的柱子。“哇”的一声,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眼前突然黑了。那黑暗,以瞬间的速度,掩盖了所有的实物,一切,好安静。
我又看见梅翰林了。在一个有星星的天空下,他在那里。月光很亮也很温柔,映在他的脸上,和月白色的中衣上。他笑了,我看清楚了。他距离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趁着没人,我向他冲了过去,他伸开了手。我笑着向他冲了过去,可谁知,他又收回了手,转过身去,那模样像是要走了。“别走!”我喊“别走!等我。”可是,我的嗓子像是哑了一样,喊不出。他已经距离我越来越远了。“别走!求你!别走!”我用力的喊,却喊不出声,我着急,特别的着急,着急的哭了,浑身在颤抖。
“别哭了,二少奶奶,别哭了,二少奶奶。”我努力的认了认。眼前的人不是翰林,是张妈。她用双手用力的晃着我,好奇怪,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哭声。我也死了吗?没有,我没有死,甚至已经逐渐的清醒了。
我看清楚了张妈焦急的脸,甚至还感受到了自己脸上泪水的冰冷。我停止的哼哼唧唧的哭泣,是自己下命令停止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哭的,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了。只记得刚才看到了翰林,不应该是梦里吧。
我扭了扭头,我是依偎在门廊上的大柱子上。张妈蹲在我的面前,“醒了,”张妈兴奋的叫道“醒了就好,”我听到有人在说,那个声音好像是大嫂。对,没错,是大嫂。大嫂正站在我的右手边,面对着西屋的门口,冲着里面喊“娘,别出来了,她醒了,一会大夫就来了。”
我努力的摇了摇头,还是想不起来。这时,张妈试图扶着我起来“二少奶奶,起来吧,这儿凉。”我费力的按住了地,想以此做为支点,可是,我发现,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