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婆婆来了,没进去,只是在门口喊话“翰林怎么样了?”她说。王嫂在门口替张妈回应“刚才不太好,现在有点缓过来了。”
婆婆的手捋了捋袖子,半天才缓缓的出一声。“恩。”她说,接着就没了下文。到是她头上的银簪子,随着脑袋的轻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们只能这样站着,没有婆婆的指令,谁又有胆量动一动呢?后来,还是大嫂机灵,“娘,”她说“咱们先回屋等等,大夫马上来,咱们站这儿多添乱呀。再说了,弟妹第一次见着阵势,您没看,都有点吓着了。”说完,她有一面亲热似的拉起我的手“没事儿的,经常是这样的,别害怕。”没说完,婆婆就大声说:“你说谁呢!谁经常这样!不会说就别说,都回屋去。”
她偷偷的留神了我的表情,是呀,这个时候不应该是我发愣的时候。“娘,”我说:“我初来不懂规矩,让娘和大嫂劳心了,这里,我想留下来伺候。”“不必,”婆婆说:“跟着你大嫂到她屋里去,我得去找你爹去。”
我跟着大嫂进了他们的屋子,东厢房,和我们西厢房的布置基本一致,都是两间小卧房中间是小花厅。不过,这间屋子看上去要大一些的。大约是少了那半屋子的书,所以,显得有些空吧。
大嫂还没等坐下,就开始抱怨起来:“真是,还不让说,明明就是。”说道这里,她瞄了瞄我。
我随意的玩弄着桌布上的流苏,也很随意的问她:“大嫂,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告诉过我,翰林的病,严重吗?”
像是射中她想说的话题一样,她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妹子,你算问对了,家里谁敢告诉你,也就我吧。我也是个直性子人,没她们那么虚伪,你家翰林可是大病!”她瞪大着眼睛,特意前倾着身子,像是悄悄对我说的。
“大病?”我也抬起了头,连连问她:“什么样的大病?”她故意装作神秘的样子,笑了笑“那可不能和你说,要是别人知道我说的,娘可是要责骂的。”她一面“哼哼”的冷笑,一面故作深沉的蹭了蹭染成红色的手指甲。
我知道,她是想说的,不过是故意卖个关子罢了:“嫂子,这家里,里里外外的也就您和我说知心话呀。别说跟娘说,出了这个门,这话是谁说的,我就不记得了,算是您疼我。”“哎呦,好妹妹,你这句话可算说到我心窝里了。”她摆出一副张扬的样子
“实话和你说吧,自打你一进门,我就想和你说了。这翰林的病,打我进门时候就挺严重,隔三岔五就要请大夫的。据说自小就有这个病的,肺上的。他小时候有个大夫说,活不过10岁。爹娘不信,求神拜佛的,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药钱都够买所大房子了。过去,在上海的时候,还给洋大夫瞧过。还打过一种什么针,就是一个特别长的,像咱们纳鞋底子的针那么长,后面有个竹筒似的,里面有药。即使这样,也没见好,这不,到现在了,全kao着药呢。自春分后,一天二两人参吊命呢。那也不行。这半年,像今天这样,来来回回都数不清几次了,阎王爷都看了几回了。妹子,我说话你别不爱听,若是真不行了,你这么年轻,别守着,爹娘开通,到时候,我给你说去。”
这时,我才完完全全相信我的弟弟桑彦的话。大嫂的意思和目的其实也很明确,我若是再嫁,就没有了人和他们抢家产了。
此刻的我有些悲伤也有些麻木,无法克制的清醒,让我感觉自己快疯了。若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也许,我们都够疯的。明明知道自己儿子的病,却执意要为他娶媳妇冲喜的,还有我,明知道是个火坑为了钱,挣命的往里跳。对,一切都是钱闹的。钱能让这个世界安静,也能让这个世界疯狂,整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围绕着它转动。穷怕的母亲,贪图财产的大嫂,还有我,还有我这个为了钱卖了自己的,多可笑。
我趁着乱,走到西厢房的窗下,梅翰林的床距离窗子并不是很远,我轻轻的说:“别死。”或许,他能听到。他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不为钱拼命的人了。
那个吵闹的夜晚不久后,公公唯一的朋友又来了。那是一个大约三十七八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的缎子上衣,深蓝色的长袍,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据说这个人是公公以前的同事,同在上海共事的,后来,也受到了排挤,虽下野了,但从未放弃过从政的理想。这是位消息灵通的人,来自各方面的消息与舆论他都十分的关注,对与时局和在野党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有些自视过高,所以,总会有些郁郁不得志的牢骚。
公公的这个朋友,叫苏文起,字禹皓,大概是心怀大志的意思吧。他时常来家里做客,往往和公公一谈就是几个时辰,天文地理,时局动荡无所不谈,公公很乐意从他那里得到外界的消息,他也愿意和公公说一些志向抱负。有一次,我听公公说起,这个苏文起这次是花了大价钱了,为的是从南京新政府某个差事。南京政府里的一个秘书,他们曾有过深交。为此,公公非常嫉妒。
而这个叫苏文起的人,也正是真正影响我一生,给了我新生活的人。
民国十七年的正月初七,苏文起又来了。我在院中碰到了他,给他请了安,随即就躲避开了,他的身后还带着一个人,穿的是中山装,戴礼帽,手中拎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见了我,将礼帽摘下,压在胸口,微微的侧着身,像我点了点头。我惶恐的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请安。
他们没有停留,径直的走到了正房,我连忙吩咐周嫂泡茶,然后一个人跑到窗下偷听。
只听见苏文起对公公说:“梅公,人呢,我给你请来了,人家可是外国回来的。别看年轻,留洋可是学了好多年的医,主攻肺病的。自你上次说让我帮着留神好大夫,我就一直留意呢,这个大夫医术高,年前我受了点风寒,人家一针下去,没几天就好了。”
我无暇顾及公公和他们的寒暄,连忙回到我的屋子里,叫王嫂帮忙收拾一下。床边散落的书、还有放在手边的草纸。随后,公公领着他们进来,我急忙低着头退了出去。绕到房子的一侧,偷听着屋里发生的事情。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屋子里只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偶尔,有大夫问梅翰林的一些情况,也不过寥寥几句,突然,有人拍了我,我大吸了一口气,差一点叫了出来,是大嫂!此刻她的出现,让我在心里发出阵阵的厌恶。我定了定神,轻轻的将手指压到嘴边,大嫂点了点头,我们又继续伸着脑袋在窗下偷听。
屋子里只有喘息声,应该是翰林的。又过了一会,那个大夫对公公说:“梅老,请借一步讲话。”大概是要回花厅,我连忙推着大嫂,三步并两步的向房后躲去。
“叫桑梅和她嫂子,去客厅”公公对下人说到。接着,公公客气的伸出了手,对着苏文起和大夫说:“请”。只见那两个人,连忙表现出谦逊的表情“请,请。”苏说,接着,与公公一面笑一面并列的向正房走去。
大夫跟在苏的后面,我和大嫂又跟在大夫的后面,蹑手蹑脚的。
花厅的红木圈椅的主座上,坐着公公和苏文起。大夫坐在苏的下首,婆婆也来了,坐在公公的下首,我和大嫂站在婆婆的身后。张妈重新上了茶,大家端起茶,细细的品了品,看似漫不经心的。
还是婆婆着急了,打破了中庸似的和谐:“大夫,请问,我的小儿子,到底怎么样?请您和我说实话。”说完,婆婆在袖筒里掏出了一条手帕,捏在手里。大夫说道:“二少爷的病,不太乐观,肺部的问题应该拍一张X光片。但是,我看二少爷的身体状况不太理想,根本不能来回折腾,不能到我的诊所去做一个详细的检查。所以,不好说。”
“那有什么办法根治呢?”婆婆焦急的问。“这个嘛。”那个大夫抿了抿嘴“由于我看不到二少爷肺部的具体情况,所以,也不好开药。”“哎……”婆婆长长的探了一口气,顺手抹了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