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十二月,一个傍晚,全家围坐在桌前。饭前,自然是要听公婆的训话。我的公公,思想十分前卫,致力于将全家人培养成他忠实的听众。每在饭桌前必要长篇大论的,痛骂汪精卫的叛国,感慨康有为的去世,赞美尚小云的《摩登伽女》等等。只要报上看到的消息,他都是要发表观点的。

就在那个严冬的傍晚,天色已经黑了,公公在饭前正忙的不亦乐乎的叙述“八七会议”。这时,李妈(嫂嫂的乳母)带着一个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慌得女眷们,四散而逃般的躲进了公婆的卧室,只听那个人边走边喊:“不好了,老梅,广州打起来了。”

没听见公公的回复。婆婆一屁股坐在**,埋怨起来,“李妈也真是,这么多年了,还不懂规矩。吃饭时候,怎么怎么随便。”说完,顺便瞪了大嫂一眼。又看见我,“一会叫老张拿点菜,你回去吃吧。正好,这个时候翰林也在吃饭了,我这不用你伺候了。”我一面应声,一面像是松了一口气。

独自走到院子,我想到另一个男人。一个让我魂牵梦绕无法割舍的男人,他生活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和他曾有过短暂的思想上的交流。那时,我的父亲死了,弟弟独自一人去卖菜和卖手帕荷包。

有一天,弟弟遇到一个怪人。那是个男人,想要买弟弟手上拿着的那块绣着“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的手帕。弟弟婉言拒绝了,那是我给弟弟绣的第一张手帕。后来,那个人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句子,留了一块银元,算是定钱。

直到深秋时节的某一个清晨,在有些黯淡的阳光中,我才绣完了那张手帕的最后一针。事实上,在我幼小的脑海里。已经将这个男人当成了,当成了幻想中能保护我的亲人。

自那时失去父亲,母亲独自出门帮佣。我和弟弟,就成了无人理会的孤儿。弟弟出去卖菜,我在家绣活,维持我们清贫的日子。我多么希望,一个男人,能用他宽阔的肩膀为我遮风挡雨。只是,这不过是幻想中短暂的安慰。

在那个清晨,当我绣完手帕最后的一针时。竟然有一丝的空虚,那是一个悲秋的人的心底发出的失望的叹息,也是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感慨着世事无常的哀愁,那一天,忧伤的思绪久久的缠绕着我,不肯离去。

我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幻想中的男人,将我和失去任何的联系。我猜他应该是个好人,见弟弟可怜,才给了他一块银元。这样的男人,正是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中所需要的。虽然,对这个男人的全部期望都只是幻想,但这样的幻想多美好,甚至,让我看到地平线上写着“未来”的那两个字的希望。

也许,思念一个人需要一生,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这时,有一个清晰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要在手帕上绣上我的名字。

真正开始行动的时候,我却犹豫了,这又算什么呢?传达对他的感激吗?面对一条无法逾越的障碍,我停下了,开始反思和矛盾。

他能知道郊区的某一所房子里,有一个穿着土布衣服的,每天为她袖手帕的女子在思念他吗?知道又能怎样,一段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情感,终归要流亡于思想的荒漠上。

即使,多年以后,他再次看到手绢上那个叫“桑梅”的名字,他还能想起什么?会想到我吗?不,我想不会,即使想到,也不过是一个苍白的、模糊的身影。

面对这条白色的丝帕,我用青色的线。在手帕的一个角落里,绣上了两个字“晚秋”。意为:于一个晚秋的时节思念他;于一个晚秋的时节忘记他。

后来,弟弟交货的那一天。他给了弟弟一只钢笔,并告诉弟弟。将来有一天能够读书,一定要认真学习,长大后报效祖国。弟弟,将这支钢笔转送了我。

他没有看到手帕上的名字。而多年以后,我真的用了“晚秋”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是一种耻辱与麻木交织成的痛苦,甚至泪水都不在留下了,不单单是因为自暴自弃,更多的,是一种欲哭无泪的尴尬。

我还能做什么呢?大概,只有在以后的无数个晚秋时节,感慨起秋日无助的落寞吧。

现在的我,独自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四合院里。空气很好,冰凉的,有些风,能吹醒人的神经。我迅速的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应该没有做错的地方,不至于被张妈告状。张妈(我们婚礼时主事的老妈子)是婆婆娘家带来的。据说,多年前就做了家中的主事,主管闲杂事物、李妈和伺候二少爷的王嫂、做粗活的周嫂和王嫂的丈夫长工满囤,目前也监管大嫂和我。

这个看似不太大的院子里,是绝对不能透lou心事与想法的,有放冷箭的,有冷眼旁观的,说不定哪天,还有做圈套的。叹了一口气,不必在感慨秋日的清冷,踱着脚步回了房间,里面还有个人在等着我。

才开门,就听见梅翰林的声音:“知道你要回来,来,和我一起吃吧。”我看到我的丈夫,正被王嫂扶着,一步一步的挪到桌子的前面,我连忙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今儿,都和张妈学什么了?听说家里来人了?谁呀?”他说,我笑了笑:“消息还真快呢,不知道来的是谁,大概是爹的朋友吧。一进门就说广州打起来了,对了,广州是哪?”

“广州嘛,距离咱们这很远的。坐马车,总要走个一、两个月的。”他说。

这个距离死亡不远的男人他几乎已经无法自住的起身、吃饭了,但是,他身上的那种儒雅,以及无时无刻的关怀,我可以感受到,也能知道,他也是迫切希望活下去的。

新婚不久,回门的那天,他几乎是被人托着的,因为几乎没有力气走路,却执意要叩拜我的爹娘,单凭这点,我就十分感谢他。是真的,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难以忘记他曾经对我的好。

我还记得,那天,我的弟弟,趁着别人不注意,将我拉到了一边:“姐,我听说了,娘对不起你。”那时,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傻小子,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我说。

“姐,你别瞒了,我都知道了,梅家二少爷,活不了多久了。”“谁说的?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弟弟小彦,一看到我的样子,才明白,我是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他一面说,一面揉了揉即将流下来的眼泪“我听二狗说的。二狗!就是以前和我一起卖过菜的。办喜事那天正好遇见,他在梅家的米行做短工。他和我说,梅家二少爷大小就有病。最近几年更严重了,今年春天的时候,差点都过去,都停了床。后来,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现在,全kao药掉着命呢,连大夫都说了,活不过明年春天。”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一个刚刚嫁人的孩子,被告之很快就要做寡妇了,这不是最大的讥讽吗?

我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吩咐弟弟,别在梅翰林面前乱说。那天,我久久的坐在以前住的屋子里,身边,有躺着大口喘气的梅翰林。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凑热闹的人们,世界,还真是疯狂。

而如今,眼前坐在同一张桌前吃饭的人,已经没有那么陌生了。几个月来,他对我的关怀,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从未轻看我,只将我看做他的妻。他是用心爱护我的,虽然我大他三岁,但相处起来,我却像他的妹妹,有些无知和天真。

他也算是我的半位老师,空闲时,教我念书。这一时期,我念了不少的诗文,也学会了读报。我常常坐在他的床前,任由他牵着我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面念给我,一面解释给我。直到张妈发现,一面责备我,一面将他安顿休息。有时,他也会像孩子似的,偷偷的藏下中午时的点心,留着夜晚的时候,趁着室内无人,像宝贝似的拿给我。

婚后不久,我亲身的感受了他的痛苦。那天一天,一个下午,我随着张妈在后院边纳鞋底,边听她说起家中的一些规矩。这个时候,只见周嫂慌慌张张的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嚷,“不好了,二少爷又晕了。”一时间,我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见张妈仍下手中的活,跑到前院大声的喊着正在干活的满囤。“满囤,快去叫大夫,跑着去!快!”

此时的我,还是愣愣的,到是大嫂,一把抓着我,“你咋还愣着。”她说。

我似乎不认识大嫂似的,还愣愣的看着她。“快去呀!”她嚷,一面撇下我,到正房去叫公婆。她走了,我才反映过来。大概,是我的那个男人,出事了。我像丢了魂似的,仍了手中的针线,三步并两步的向西厢房跑去。

我的慌慌张张的跑,进门的时候,一下子就撞到了准备出来的王嫂。狠狠的,不但把我撞的向后退了几步,扶住门框才站稳,也碰翻了王嫂手中的水盆。“添乱呢!”只听张妈在屋里喊。

我不顾她的责备,直愣愣的走到床前。果然,我的男人,像我的父亲当年一样,脸色苍白的躺在**,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二少奶奶,你先出去。”张妈说。我看到我男人的人中似乎被掐的红了,应该是张妈掐的。“要出去吗?”我反复的说。张妈没容我多说“王嫂,你把她弄出去,别在这添乱。”王嫂连忙放下手中的水盆,又推又拉的把我弄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