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大概能记得我的人已经很少了,正如我能记得的人那样的少。多少个春天与秋天过去了,另外的新的春天和秋天又来临了,正如无数个日夜都荒芜而颓废着,尽管时空得到了永恒,可是还是需要痛苦的挨着,挨着生活的磨难以及比磨难更加难以承受的日复一日的平凡。
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能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在做些什么,那样的夜晚,太多又太平凡了,刚刚出生的和熟睡的或者难以入眠的,都不会在回忆起那个几乎与昨日的一样的夜晚。可是,也正是许许多多这样看似平凡的夜晚,却让那些注定平凡的人改变了他们的改变一生。你,能听见吗,来自那个夜晚的声音,那是发自心底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题记
民国十七年的秋末。我未来的嫂子扶着我走进了梅家的花轿,迈进轿子的那一刻,我停了停。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等待我的,将是一条为之的艰辛的路。
母亲来了,在轿帘放下的那一刻,母亲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孩子,娘愿你们四季平安、百年好合。”没等她说完,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是有一种感动自己的韵味,越哭越伤心,但哭声,始终压不住身后的唢呐声。
许多命运不幸的新娘都会讨厌唢呐的声音,那种声音,是对欢愉的讽刺声,是来自异世界的大声的嘲弄声,更是,更是对命运的无助与无力反抗的虚弱的叹息声。
我斜斜的依在轿里的一侧,汗水混着泪水黏黏的粘在脸上。领口处的衣服扣子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蒙着的盖头让这种令人难受的闷热加剧了。我不能摘了盖头,也不能松开领口,哭累了,就挨着。
当还我沉浸在轿子慢悠悠的略微的晃动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下了。接着,被轻轻的放下,我急忙的正了正身子,慌忙的用手抹了抹泪水和汗水。这时候,我感觉的到,有人踢了轿门,应该是到了,我想。
只听外面有人高声的喊:“迎新人,压轿。”顿时感觉轿子倾斜(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第一次坐轿),我顺着惯力,几乎是被倒了出来。多亏轿门口的梅家嫂嫂一把接住了我,她用力的将我一提,我站直了身子,还好没有出丑。
梅家的嫂嫂和梅家的老妈子扶着我,只听那个老妈子在我身边说:“慢点,别弄响了垂在裙子上的铃铛(若是弄出声音,说明女孩子没家教,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都是小脚,走路缓慢,所以,铃铛一般不会碰响。)
梅家嫂嫂在领一边对我说:“一会迈火盆的时候,小心点,别刮上火星。”
我十分感谢嫂嫂这次善意的教导,走到火盆的前面,我有了真正的恐惧。那火盆的火十分的旺,是梅家为了讨吉利。这对于我,十分的困难。
“别停,大胆点。”嫂嫂在一边说。
我咬着牙,左手攥住了右手,狠下心来,一大步的迈了过去。身后,传来大家的起哄声。
“挺好,没刮出火星。”嫂子说。
“真是,铃铛响了。”老妈子说。
我和梅家的二少爷梅翰林被推到了花厅的中央,拜堂了,我却始终没见过这位少爷的模样。拜完堂了,我仍旧被老妈子和嫂子扶着,进了洞房。
并不能马上的坐下。此时此刻,**有两位请来“全福”(父母、配偶和子女都在的人)的太太正在铺被子。这个过程,虽然不漫长,却令人烦躁。好容易等她们铺完了床,我被嫂子拥坐在**。身边坐的,就是梅家的二少爷。那两位“全福”的太太并没有走,而是和请来喜娘们一起,将喜果(枣、莲等)撒在帐子中,口中还念叨着“平平安安,早生贵子。”等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妈子发话了,“请少爷高升!”她喊到。这时,身边的那个人动了。接着,似乎被人拉了起来。“请少爷高升!”她又喊了。马上的,大概是有人递给他了什么。我猜,应该是用来挑盖头的秤杆。“请少爷高升!”突然,盖头动了,我的心,一时间“砰砰”的乱跳,似乎大有跳出来的可能。接着,那红色的布彻底被揭开了,我故意低下了头(表姐说,新娘子一定要害羞、矜持),但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清了未来准备陪伴终身的那个人。
他有一张清秀的脸,但却和父亲生病时那样的苍白。不高的个子,没有留辫子,疏的是文明头。他似乎看起来十分的虚弱,不断的喘息着身边,还有两个老妈子(穿着做粗活的衣服)搀扶着。
他用力的将盖头向屋顶的方向挑去。马上他就被扶着,坐下了,坐在我的身边。我轻轻的瞄了瞄他,佝偻着坐着,气喘吁吁的。而喘气中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虽然不令人讨厌,却让人躲闪不及。他一定是有肺病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痨病。
喜娘们端来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子孙饽饽”,轮流的喂我们吃的。我一面低头吃,任凭她们口中吉祥如意的话,一面斜着眼睛悄悄的打量着他。
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激烈的情感碰撞。无论是爱还是不爱,都不能叫人瞧出来。都要装出一副可有可无的平淡而略带冷漠的神色。若是被人说出喜欢,女孩子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这样美丽与幸福,要是低调的,阴郁的,压制的,不能说出,即使藏在心里,也需要自己默默的遗忘。
我身边的那个人,有着苍白色修长的手指,没有带戒指或扳指这一类的饰品。指甲剪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指甲边也没有毛刺。相比之下,我弟弟桑彦的那副小黑手和指甲里的黑泥巴,显得有些粗糙。
那个人,看上去瘦极了。虽是合身的衣服,但袖口和长袍都显得宽松。那个时候,无论男女都已经开始时兴收身的衣服,袖管瘦瘦的,紧紧的包着胳膊,长袍需要十分服帖,这样才够潇洒。或许,是他太瘦了,家人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的一幅病态的模样吧。
即使到了后来,多年以后的后来,我也会时常想起这个没给过我幸福却让我惦念一生的男人。那张清秀的脸,和修长的手指,让人忽略了他的过去与未来,只记得现在,现在的他,和他那有些拒人千里的礼貌。
吃完了“寿面”,一个老妈子(看上去像德高望重的主事)用一种看似命令的语气说:“行完了礼,大家都里里外外忙活一天了,新人们也都辛苦了。接下来,就是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了。咱们这些人,就别跟着热闹了。”
人群中有好事者起哄,那个老妈子挑了挑细长的眉,瞪了那几个人一眼。那人马上就将要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人群顺从的离开了新房。似乎是红色染坊的新房,瞬时间冷清了。
那个老妈子和喜娘们没有走,她走过去,和两个喜娘说了什么。接着,那两个人也退出去了,老妈子立刻换上一副笑容走到了我的身边。“二少奶奶,请您借一步说话。”我站了起来,期初听到“二少奶奶”这个词还相当陌生,甚至有一种她是在叫别人的错觉。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她凑到了我的耳边对我说:“少爷也爱安静,不爱人吵。所以,太太吩咐过了,就没让人闹洞房。还有一件事,暂时,先请二少奶奶移步,外间也给您备好了。最近天凉,我们二少爷打小就有些先天不足,怕凉,特别是一过节气。太太吩咐,过些日子,少爷好些了,在圆房。”
我点了点头,我不过是梅家买来冲喜的丫头,有什么资格拒绝?于是,顺从的跟着老妈子离开了房间。
我一面跟着老妈子走,一面轻轻的歪了歪头,刚好可以看到那个以后将属于我的男人。那个男人由人扶着躺下了,小心翼翼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手中的人用力一碰就会破碎。他的领口也马上由人解开了,即使这样还是能听到,似乎像挣扎一样的几口大声的喘息。他也歪着脑袋,看到了我,轻轻的笑了。我连忙回过头,惶恐的迈了一大步,裙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和衣而卧,我躺在柔软的**,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红色的帐子。周围的一切,好温暖,很舒服。还能清楚的闻到熏香的味道,也是暖暖的,舒适的,不令人讨厌,让人无法自拔的沉迷下去的。渐渐的,在香气里,我昏昏沉沉的,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