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节 狼烟冲天起（6）
臧式毅早年追随奉系的元老重臣孙烈臣，曾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可以说颇有才干，他不但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在金融理财方面也很有建树，并且为官清廉、心思缜密。张作霖被炸死后，他和张作相、刘尚清等人经过商议后决定秘不发丧、封锁消息，为张学良平稳接管东北大权以及缓和当时的局势做出了重要贡献，因此在张作相的举荐下，在张学良时代得到了张学良的重用，担任吉林省保安司令的要职。吉林省虽然不是前线，但在东北夹在日苏两大强敌的情况下，吉林省是东北唯一的后方腹地，因此建设吉林省是非常重要的，东北的近半军工业、重工业、轻工业都被张学良放在了吉林省。臧式毅成为吉林省保安司令说明他是很受张作相和张学良的信任及重用的（臧式毅在孙烈臣部下时就主要负责吉林省的建设）。
东北军第8军军长兼第108师师长张海鹏中将也是东北的元老，资历比臧式毅老得多，年龄也比臧式毅大近二十岁。张海鹏原本是冯德麟的嫡系部下，冯德麟和张作霖是北洋政府成立后的辽宁省仅有的两个师的师长，两人随后争夺辽宁省和东北，冯德麟败北，势力和军队都被张作霖吞并，张海鹏自然也投靠了张作霖。张海鹏虽然资历很老，是奉系的元老人物，但他能力平庸，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政，都没有太大的贡献。张学良让张海鹏当第8军的军长，基本是看在他资历老的份上，但张海鹏则十分不满，认为张学良怠慢了自己这个“元老重臣”，认为自己起码可以做一个省保安司令或是省主席。原本的黑龙江省主席常荫槐因为反对土改且贪污受贿而被张学良撤职查办后，张海鹏曾派人向张学良主动暗示请求黑龙江省主席的位置，但张学良不为所动，而是任命王树翰为黑龙江省主席。为此，张海鹏对张学良愈发不满。
“张军座，少帅又来催了！”长春前线，臧式毅焦急地把手里刚刚得到的一份电报送到张海鹏面前，“要求我们二十四小时内拿下长春！另外，沈阳、铁岭、鞍山、海城等地的日军都已经被其他部队消灭了，就我们这里和辽阳那边一直迟迟没有得手。我们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少帅的重托？张军座，我们还是督促部队快点吧！”臧式毅是吉林省保安司令，张海鹏则是第8军的军长，臧式毅相当于是张海鹏的顶头上司，但臧式毅知道张海鹏是东北的元老，而且比自己大整整十八岁，因此也不方便直接命令他，于是用一种更多的还是协商讨论的语气跟他说了这番话。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东北军阵地上和日军阵地上火光熊熊，都是双方炮弹轰开的，交战区域内弹坑遍地，浓烈的硝烟味弥空匝地，时不时的爆炸射击声以及官兵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照下，士兵们的钢盔闪耀着密密麻麻繁星般的亮光。轰鸣的脚步声和一阵阵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又一队浑身灰土硝烟的东北军士兵攻击无效而灰头土脸地撤了下来，为首的一些军官骂骂咧咧着。如果臧式毅没记错，那这是他在黄昏时分赶来亲自督战后的第五次失败了。攻击了这么多次却始终没有取得战果，这不得不让臧式毅深感焦躁。
“臧司令，稍安勿躁嘛！”张海鹏则显得气定神闲、不慌不忙，“日军的抵抗十分顽强，弟兄们也都尽力了，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不是还有一天的时间嘛？再说了，进攻辽阳是王以哲的第1军吧？好家伙！第1军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坦克大炮骑兵样样都有，却都没能拿下辽阳，我们第8军就两个步兵师，急切间拿不下长春也很正常嘛！”
“张军座，话不是这么说的！”臧式毅争辩道，“第1军的任务是兵分多路，同时进攻好几个目标，并且辽阳是日本关东军的总司令部所在地，进攻艰难程度大大超过长春。根据情报，长春的日军只有一个不满员的联队，我方却有一个满员的师，兵力和火力都大大超过日军，但打了一下午都没有结果，我们在少帅那边怎么交代啊！”
“少帅稳坐在总司令部大楼里，哪里有我们更清楚这前线的情况？”张海鹏笑着道，“打仗嘛，急是急不来胜利的，这叫欲速则不达。”
臧式毅急得五内俱焚，看张海鹏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顿时让他也有些恼怒了：“张军座！军情如火哪！容不得浪费一分钟的时间！再不迅速拿下长春，我们怎么向少帅交代？”
张海鹏略有些不悦地道：“臧司令，难道我在浪费时间？我也急呀！可急又有什么用？”
臧式毅坚持地道：“那就请张军座立刻重新组织部队，务必一次性消灭掉长春的日军！”
张海鹏冷淡地看着他：“臧司令，莫非你的意思是，消灭不了这伙小鬼子是我张某人玩忽职守、消极怠工造成的？”
臧式毅道：“张军座是军长，自然比我更了解一直打不下来的原因。如果完成不了任务，我确实在少帅那边不好交代。还请张军座能多多费心，别让我没办法去见少帅。”
张海鹏冷哼一声：“怎么？你这个省保安司令要拿官帽来压我？”
臧式毅心头愠怒：“当然不是！只是军务在身，迫不得已。少帅命令我们拿下长春敌军，我们完成不了任务，不但我在少帅那边不好交代，张军座您怕是也没办法去向少帅交代吧？”
张海鹏怒道：“你少拿那个小六子来压我！我跟大元帅打江山的时候，他还在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呢！我打过的仗不比他多？不比你多？臧式毅，我知道你是捧小六子上位的‘功臣’，所以被他重用，你的心思我能不清楚？你不就是想再接再厉，弄几个战功，再在小六子面前露把脸，从而继续讨得他的欢心，继续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嘛！但第8军是我的部队，你少拿我的部队来作为你往上爬的台阶！”张海鹏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刺耳，其实是他长期积累下来的对张学良的怨气彻底发作了。张海鹏素来以东北的元老功臣自居，但却没怎么受到张学良的重用，甚至在直接暗示自己想得到黑龙江省主席的位置后，张学良都没有理睬，自然让张海鹏越来越怨恨张学良；另一方面，臧式毅比张海鹏小十八岁，但却爬到了张海鹏的头上，愈发让张海鹏心理很不平衡，他认为这个臧式毅不过是在关键时候押对了注，靠着捧张学良上台的好机会和运气才得到了吉林省保安司令的位置，因此臧式毅此时在张海鹏面前稍微端起上司的架子，就彻底让张海鹏恼怒了，觉得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根本没有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况且，臧式毅比自己小十八岁都是省保安司令了，而自己却还是他的部下，屈居一个小小的军长。说到这个军长，都不是主力军，全军就两个师，第108师是自己的老部队，第35师则是西北军改编部队，并不听自己的话，甚至有可能是张学良故意安插过来以牵制自己或监视自己的。这都使得张海鹏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愤了。
臧式毅也忍无可忍地怒了：“张军座！你我都是少帅的部下！少帅现在是东北的最高军政长官！还是全国陆海空副总司令！他虽然年轻，但他的地位远远高过你和我！他是我们的领袖！你虽然资格老、资历深，但你也必须要对他尊重点！小六子是只有老帅才能叫的小名，你竟然张口闭口称呼少帅叫‘小六子’？你简直是目无尊长！”
张海鹏讥讽道：“小六子...哎呀！不对，是少帅。”他故意拖长声音地说出“少帅”这个称呼，“少帅现在又不在这里，臧司令你这么卖力地表达忠心，究竟给谁看呐？”
“你...”臧式毅几乎气炸了肺，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吵架的时候，便一怒之下甩身而去，赶到前敌指挥部，“徐副师长！”
负责前敌指挥的第108师副师长徐景隆少将急忙赶来：“司令！”
臧式毅怒斥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拿下敌军？”
徐景隆苦着脸道：“司令，这不怪我呀！实在是因为日军的抵抗太顽强了！其实日军不仅仅是一个联队，还拥有很多在乡军人、宪兵警察参战，总人数起码有六七千，而且那些在乡军人和宪兵警察的战斗力也不低于正规军，我和弟兄们实在是尽力了呀！”
臧式毅看他絮絮叨叨地不停强调着困难，心头不悦：“一〇八师已经伤亡多少弟兄了？”
徐景隆神色躲闪，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有两千了吧...”
臧式毅大怒：“什么叫可能有两千了？你身为前敌总指挥，居然连己方部队伤亡多少人数都在心里没底？混账！”
徐景隆吓得一哆嗦，急忙道：“一千五百左右。”
臧式毅愈发愤怒：“一个师，一万多人，打了一个下午伤亡了一千五百人，伤亡率也不过十分之一而已，并且始终没有突破日军的阻击阵地，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根本就没有卖力气都打！难怪到现在都没拿下那区区两三千的敌军！徐副师长！你简直是玩忽职守！混账！”
徐景隆冷汗如雨：“司令请息怒！属下知错！”
臧式毅怒道：“知错就行了？立刻给我消灭所有的敌人！你跟我一起带队冲锋！”
徐景隆面如土色。
臧式毅知道张海鹏指望不上，徐景隆也胆小无能，第8军还下辖一个师，是原西北军投诚部队改编而来的第35师，但一时半会调回来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臧式毅在制定作战计划时，认为用第108师这么一个满员师去对付日军一个不满员的联队，肯定是绰绰有余，因此没有考虑调动其他部队作为后备力量，眼下他只得使用第108师。经过他亲自组织准备，第108师以主力团第529团为主力，再从该师另外三个团内各抽调一个营并连同大部分的重武器都补充进第529团内，作为下一波进攻力量。为保证一击必胜，臧式毅在战前对徐景隆、第529团团长李振声等所有军官厉声道：“畏缩不前者，杀！临阵脱逃者，杀！不听命令者，杀！消极避战者，杀！奋勇杀敌者，赏！”
这四个“杀”字连续从臧式毅口里说出来，让军官们都心头一震。
9月2日凌晨三点整，臧式毅让攻击部队准备充分并饱餐一顿后，带着徐景隆和李振声，亲自率领卫兵对日军阵地发动冲锋。炮火开路后，臧式毅奋不顾身地挥舞手枪一马当先并振臂大呼：“精忠报国的时候到了！冲！”徐景隆和李振声看到臧式毅带头冲锋，不得不也硬着头皮冲了上去。官兵们看到省保安司令、副师长、团长带头冲锋，再加上臧式毅下了死命令，因此士气大增，在惊天动地的冲杀声中浩浩荡荡地再度扑向日军。日军第2师团第3旅团旅团长长谷部照俉少将和第4联队联队长大岛陆太郎大佐看到东北军来势汹汹，急忙亲自督战迎击。日军战斗力十分强劲，且射击精度非常高，另外，由于第108师磨蹭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攻入日军控制区内，让日军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长谷部少将在这个下午紧急调动了一千多名日侨和朝鲜侨民，协助日军已经构起一道较为完善的防御工事，再加上这是半夜时分，东北空军无法出动，并且日军更加擅长夜战和白刃战，这都使得东北军此时的进攻十分吃力。夜幕下枪炮声震天动地，无数瓢泼的子弹在犹如闪电般的耀眼弹火中劈头盖脑地从日军阵地上倾泻向进攻的东北军，冲锋中的东北军一批接一批中弹倒地，付出极大的代价。部分攻击部队奋力苦战，撕开日军几处防线，工事内的日军立刻以刺刀迎战。被炮弹炸得满目疮痍的日军阵地上杀声震天，冲进去的东北军官兵和日军展开残酷的白刃战。日军临时挖掘的战壕里迅速血流漂杵、尸横如麻。
激战之际，被李振声派去打头阵的第529团副团长王永盛表现顽强，带着一个加强连突破日军火力网，冲上日军阵地。但王永盛随即踏上一枚日军事先埋好的地雷，下半身被炸飞上了天，当场阵亡。在王永盛后面上百米外带着部队缓慢前进的李振声看到王永盛在爆炸中被炸成了两截，顿时亡魂丧胆，立刻转身就跑，跟着他的一个营的士兵看到团长带头逃跑，也纷纷一窝蜂地临阵脱逃。不远处的徐景隆看到李振声跑了，也一起转身跑了回去。正在冲锋和奋力血战的士兵们看到团长和副师长先后逃跑，副团长又已经阵亡，顿时士气大受打击。部分士兵纷纷喊道：“团长跑了！”另有其他士兵也喊道：“副师长也跑了！”这在战场上引发了极其恶劣的连锁反应，后续推进的士兵听到这些话后士气衰竭，都畏缩不前或也转身逃跑。已经攻入日军火力网或冲破日军阻击阵地的先头部队得不到后续部队的援助，基本上全部战死，整个攻击也功亏一篑。带着卫队冲锋的臧式毅身先士卒，本来也已经即将突破日军防线，但后续部队犹如退潮般都退了下去，使得臧式毅率领的这个营也支撑不住。臧式毅顿时又惊又怒，急火攻心的他带着部队试图单独进攻。混乱中，一发日军迫击炮弹飞来，把护卫臧式毅的十多名卫兵炸得血肉横飞，并有一枚弹片击中臧式毅的钢盔，险些透顶。弹片划破了臧式毅的前额，致使他血流满面。卫兵们以为臧式毅受了重伤，急忙把他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