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白日的恢复, 等到酉时初,临近黄昏时,弘晞身上的红色痘疹虽然还没有消除, 但整个人已经能吃下去东西了。

病了一场, 小奶娃的精气神显然还没有回来, 喝完奶粉,解决完生理需求,就又意识沉沉的躺在摇篮小床中睡着了。

太子妃坐在储君寝宫里,寸步不离的守着宝贝儿子。

两个年轻些的太医将东宫前殿、后殿、宫人居住的耳房中仔仔细细排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别的天花病人、

暮色降临时, 昨晚封宫迅速的毓庆宫也又悄无声息的解禁了。

有瓜尔佳氏看着儿子,胤礽也放下心来与众兄弟们齐聚在乾清宫里商议着儿子身上与众不同的“天花症状”。

酉时末, 天色已经擦黑了,康熙父子十四人坐在乾清宫正殿大厅里,听着张、李两位太医的禀报。

在大阿哥府待了整整一日的李太医先行开口俯身道:

“万岁爷,微臣仔细检查过大阿哥府中的所有人了,后院里上到福晋、四位小格格与弘昱小阿哥, 下到丫鬟、小厮、嬷嬷们都没有症状,但前院中贴身照顾大阿哥的几名太监有些身子微微发热。”

“可这几日京城中的天气转寒,发热的症状很常见,如今还不能确定那几个发热的太监是不是同长孙殿下一样感染牛痘了,为了安全起见, 微臣与大阿哥已经先将他们几人给隔离起来了。”

听到李太医这话, 与太子爷紧挨着坐的胤禔也忙转头看向康熙开口补充道:

“汗阿玛,儿臣清楚的记得, 重阳节上午咱们几人在皇庄牧场上时,儿臣瞧见大侄子在用小手捏牛蛋蛋, 把他的小身子高高抱起来那一刻,赛恩乎的牛蛋蛋也从儿臣的手上滑过了。”

“因为弘昱体弱,福晋就要求儿臣每次回府到后院瞧儿子时,都要提前在前院洗干净手和脸,还要换身干净衣服才能抱弘昱。”

“儿臣幼年时患过天花,与大侄子一样同时在牧场上接触到了牛痘,可儿臣无碍,眼下那几名伺候儿臣的太监们都是对天花没有抵抗力的,他们现在有疑似天花症状的苗头,儿臣认为大侄子口中所说的牛痘能预防天花之症的法子想来是可信的。”

康熙听到大儿子的话,没有出声应和,而是转动了两下手上的玉扳指看向皱着眉头的张太医询问道:

“掌院,你觉得呢?”

听到帝王问话了,与李太医比肩而站的张太医忙冲着坐在主位雕花圈椅上的康熙俯身回答道:

“万岁爷,微臣在皇庄牧场上检查那一头蒙古牛时,瞧见他的蛋蛋上确实有与人痘类似的流脓痘疹,还去探查了平日里在牧场上给母牛挤奶的人,发现他们的手腕上也或多或少有一些像是痘疹结痂的小痘坑。”

“从眼下东宫与大阿哥府的排查情况来看,微臣目前只能认定牛痘对人产生的影响,不会像人痘那般大,更不会向天花那样致人死亡,但感染牛痘的患者之后究竟能不能真得对天花恶疾有预防作用,还得再进一步观察。”

“虽然现在已经有大阿哥这一个出过天花再碰上牛痘,没有出现生病症状的例子存在,但成年人的身体要比小孩子的身体强壮,更何况大阿哥常年骑射,身体更是康健。微臣认为接下来应该再仔细观察大阿哥府那几名太监的身体情况,然后再用牛痘在不同年龄段出过天花与没有出过天花的人身上试药,等看到明显预防效果了,才能确定牛痘是不是对抗天花的神药。”

“行,那研究牛痘的事情朕就交给你与李太医负责了。”

康熙抿唇沉思了片刻又在自己儿子们的身上扫视了一圈,跟着补充道:

“老三、老八跟进此事,牛痘事关重大,朕允许你们从刑部大牢中选取一批死刑犯来试药。”

“是,儿臣遵旨。”

胤祉、胤禩闻言,兄弟俩眼睛一亮,立刻从圈椅上站起来,冲着康熙俯身行礼。

老五胤祺、老七胤祐听到他们汗阿玛越过他们两个年龄更大些的皇子,反而选了今年才十六岁的八弟参与此事,兄弟俩眼中不禁滑过一抹黯然,毕竟如今所立的功劳与能不能坐上“老祖宗时空马车”的“车票”是挂勾的。

若牛痘真得能够预防天花,可想而知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了!

打心眼想去后世一观的老五偏偏找不到立功的机会,他忍不住用手抓了抓耳朵,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老七,在心中着急地想道:

爷偏爱两个早入门、容貌又好的侧福晋,膝下没有嫡长子,老七这个刚大婚不久的人,听说平日里也是偏爱他的侧福晋那拉氏,把嫡福晋哈达那拉氏给高高供了起来,不闻不问的。难不成老爷子看不惯他们哥俩这“宠妾灭妻”的行为,所以今日才越过我们哥俩选老八的?

老五是这样想的,出生就患有腿疾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刻苦练习走路,去年还能跟着自己汗阿玛一同上战场的老七胤祐也是这般想的,毕竟他与老五的共同点除了“没一点上位的希望”外,就是“膝下没有嫡子、宠爱侧室”啊!

至于老八现在还没有大婚呢,平日里也是文武双全,老爷子对老八可比对他们俩看重多了。

老九胤禟、老十胤俄、老十二胤祹、老十三胤祥、老十四胤祯、小十五胤禑也一脸羡慕的看着他们三哥和八哥,可明显就是汗阿玛给两位哥哥手里白送功劳了。他们虽然眼馋,可排序靠后,年龄还不到能办差的时候呢,也只能望“功”兴叹了。

两日后,弘晞身上的红色痘疹渐渐开始消退,他又恢复成了以往生龙活虎的模样。

康熙、三阿哥、八阿哥也一同跑进了东宫前殿里。

“金团,‘老祖宗’真得对你说牛痘能预防天花吗?”

康熙一脸期待的看着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软榻上的大孙子询问道。

弘晞立马点头如捣蒜,奶声奶气地说道:

“汗玛法,三叔,八叔,努努,爷爷,说在后世人还没有,把天花病毒,消灭前,像金团,这般大的,小娃娃们,都是注射,牛痘疫苗,用来,预防天花恶疾的。”

“牛痘,在母牛,的,**上,在公牛,的,蛋蛋,上,故而,那日,金团,才摸牛牛,的蛋蛋的。”

康熙、胤祉、胤禩:“……”

“唉,这么大的事情,金团为何不提前给朕说一声呢,牛那么大,若是不小心伤到了你,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啊。”

康熙拉着大孙子的小胖手叹气道,还在心中暗戳戳地埋怨“老祖宗”不会养孩子。

弘晞眨了眨瑞凤眼,一脸无辜地说道:

“汗玛法,金团,看见,牛牛,的蛋蛋,太兴奋,了,摸完后,又着急跟着,努努,爷爷,去后世,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父子三人:“……行吧,这个理由很强大。”

康熙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老三、老八眼睛发亮,立马心领神会地保证道:

“汗阿玛,我们兄弟俩一定会办好这件差事的!”此次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蹭一张“老祖宗”的“神奇车票”!

老三与老八都是心细、能办事靠谱的。

康熙心中也对“牛痘”多了一层期待。

东宫嫡长孙来去匆匆的一场“天花痘疹”将前朝后宫人的思绪都给掀了起来。

索额图找准机会,在私下里对着储君谏言道:

“太子爷,长孙殿下此次能平安脱险,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您今年已经虚岁二十四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奴才觉得属实不妥,太子妃也生产完一年多了,有几个官员家的千金也到了选秀”的年龄。

“停!”

听到自己三姥爷又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催生的事情,胤礽不禁有些心烦意乱的,想起前几日误打误撞知道后世“老四登基”,以及当时弘晞满月前,他就与自己福晋因为“索相管得太宽,而且说话不过脑子”的特点冷战了一回的事情,忍不住皱着眉头,看向索额图冷声道:

“索额图,孤不用你催生!”

“你作为孤的三姥爷,平日里更应该严于律己、谨慎行事,莫要在前朝拉帮结派,凌普、顾嬷嬷已经是前车之鉴了,孤不希望有一日看见三姥爷也被汗阿玛给罢官抄家了!”

听到太子爷这破天荒对自己不耐烦、呵斥拒绝的模样,索额图瞬间就愣住了。

“太子爷,您在说什么胡话呢?赫舍里一族是您的母族,万岁爷怎么会对奴才动手呢?”

看着索额图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胤礽的眸光不禁深了深,最后登基的人是“老四”而非他,若他“去”了,作为储君母族的赫舍里一族下场如何凋零可想而知了。

他凑近索额图,压低声音道:

“三姥爷,孤一日是储君就永远不是大清的主人,汗阿玛在孤这个年龄时已经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了,可孤却只有金团一个,说不准孤身体内有暗疾。”

梁九功闻言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

可太子爷的话还没有说完:

“有可能孤还活不过汗阿玛呢,你饱读史书,应该知道不能登基的太子下场有多惨,太子母族又会有多惨吧?”

“太子爷,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啊!”

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听到储君说出这种诛心之话,索额图险些双腿一软都给储君跪下了,但看着太子爷一脸认真的模样,又想起万岁爷身体极为康健的事实,他不由吞了吞口水。

“‘天要平,杀老索;天要安,杀老明’,这是孤偶然见在宫外听到京城中喘送的一句歌谣”,胤礽抬起修长的右手拍了拍索额图的肩膀。

索额图瞬间脊背发冷就又听到储君骇人如惊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三姥爷,若有一日孤失势了,你绝对走在孤的前面,趁着孤如今还得汗阿玛的信任,储君之位还算稳固,你早些把你私下里做的破事给解决掉吧,汗阿玛如今能忍得了你,是因为孤还在,若有一日孤不在了,赫舍里一族也离倒台不远了。”

“老大不与孤争了,纳兰明珠也开始渐渐收起锋芒了,三姥爷再看不清形势的乱蹦跶,下场如何,孤也说不准啊……”

“太,太子爷。”

索额图一脸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看向胤礽,胤礽皱了皱眉头,没法说“老四登基”的事情,又用右手重重在索额图肩膀上拍了几下,就转身离开了。

而索额图当晚回到自己府邸里,躺在**辗转反侧,不知道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

晚上睡觉时他竟然梦见自己被万岁爷活活饿死在了脏兮兮的大牢里,吓得索额图半夜惊醒,连着病了三日,身体恢复后,梦境内容仍旧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那股子逼真的饥饿感仿佛都能再次感受到一样。

与索额图是死对头的纳兰明珠虽然不知道索额图是在抽什么风,但他能明确感受到在长孙殿下病症康复后,索额图这老匹夫竟然在朝堂上学会谨言慎行,还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开始约束他笼络来的太子门人了,纳兰明珠皱了皱眉头,也相应的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权势。

朝堂上最爱拉帮结派的索相与明相都变得消停了,前朝的风气竟然也转好了些。

又过了几日,到九月中旬了。

距离弘晞感染牛痘也过了十几天了。

九月二十二日,难得是个秋高气爽的晴朗天儿。

太子妃将儿子放到木制婴儿车里,带着东宫的宫人们沿着青石板宫道到北面的宁寿新宫中给皇太后请安。

琪琪格看到自己的大曾孙也很高兴,一个劲儿地摸着弘晞的小圆脸,和蔼可亲地笑道:

“金团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啊,这般小连‘天花’都熬过来了,以后肯定福大命大,长命百岁的。”

“乌库玛嬷,也会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哒!”

弘晞也用两只小胖手搂着皇太后的手腕,奶声奶气地笑嘻嘻道,把琪琪格忍不住逗得哈哈大笑,当即就打开私库,给弘晞的小金库中又扒拉了几件珍品。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待瓜尔佳氏看到皇太后脸上的神色有些疲倦了,就识相地带着自己儿子告退离开了。

毓庆宫的宫人们也捧着太后娘娘赏给长孙殿下的东西跟在母子俩身后。

“额娘,去御花园,转一转。”

离开宁寿新宫后,不想立马回东宫的弘晞立刻坐在婴儿车里仰着圆脑袋冲太子妃撒娇。

想着儿子也好久没出来玩儿了,瓜尔佳氏遂点头应下了。

哪成想母子俩领着宫人们刚走到御花园入口初,就和一个穿着银白色旗装、年龄瞧着与皇太后差不多大,右手中拎着一个小竹篮子的老妇人撞了个正着。

瞧清老妇人的长相后,太子妃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老妇人没有与瓜尔佳氏搭讪,而是神色冷淡的扫了太子妃一眼,又视线下移看了一眼坐在婴儿车中的弘晞,微微冲着母子俩点了一下头,就抬起腿,拎着手中盖着蓝布的小竹篮子与母子俩、东宫的宫人们擦肩而过了。

弘晞敏感的感受到他额娘瞧见老妇人时情绪一下子就变了,他扭头看着老妇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才仰着头看向太子妃,疑惑不解地用小奶音低声道:

“额娘,哪位玛嬷,是谁啊?宫里的,太妃、太嫔,吗?”

“金团,不要胡说!”

听到儿子的猜测,瓜尔佳氏立刻俯身捂住了儿子的嘴,看着小奶团子眨巴大眼睛,满满好奇的模样,她抿了抿红唇,一脸复杂地小声对儿子说道:

“金团,那位是你达玛法太宗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你汗玛法最小的姑姑——建宁大长公主。”

“什么?建宁公主?韦小宝?不!吴三桂的儿媳妇!清朝第一个嫁到汉人家庭中,一生都是妥妥政治悲剧牺牲品的公主啊!”

想起历史上建宁公主的身份信息后,弘晞立刻瞳孔地震,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还活着。

瓜尔佳氏以为儿子是听懂了,也直起身子没在言语,推着婴儿车在御花园中转了一圈,就又沿着青石板宫道回毓庆宫了。

夜幕降临后与宁寿新宫中对着面的景祺阁,是一处偏僻破败的小宫殿。

景祺阁后院挨着阁楼的方向有一棵大梨树,春日里会盛开一树漂亮的白色梨花,如今时值深秋,满树的枯叶凋落,在长着青苔的裂缝石砖地上堆了厚厚一层枯叶。

身穿银白色旗装的建宁大长公主拎着大扫帚仔细的在梨树下方清理出一片空地,从盖着蓝布的小竹篮子里取出来一沓用金纸与银纸叠成的元宝,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明亮的火苗吞噬着金元宝与银元宝,跳动的火光将建宁大长公主脸上的皱纹、脑袋上的白发照得清晰可见,然而搭配上她一身银白色的旗装,瞧着又有些令人心悸的鬼魅。

“只是一场巧合吗?明明还没有动手啊。”

一声苍老女音含糊不清的轻叹飘散在凉飕飕的秋夜里。

“哇哇哇——”

与墨色融为一体的乌鸦在这处人烟稀少、墙边、砖缝中满是枯草的破败宫殿上空飞过。

待火舌彻底将纸叠的金元宝与银元宝烧成灰烬后,建宁大长公主又动作娴熟的拎着大扫帚将一堆尚且带着余温的灰烬扫进梨树的树坑里。

“轰隆隆——”

“咔嚓——”

熟悉的银白色闪电伴着响雷声在漆黑的夜幕上滑过。

建宁大长公主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喃喃轻语道:

“下雨了,又要下雨了,瓢泼大雨也浇不干净本宫家中满室的鲜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