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浓稠的夜色就像一大滩遮天蔽日的浓墨般,将白日里威严肃穆的紫禁城给遮得严严实实的。
呜呜咽咽的萧瑟秋风刮得愈发大了,将挂在廊檐下的昏黄色宫灯吹得摇摇晃晃的, 灯影摇曳, 精致的风铃也发出来了清脆的响声。
早已经落匙的紫禁城, 在前段时间惩治包衣贪污案时,圣上都没有下令连夜打开宫门。
如今因为长孙殿下出痘了,康熙在乾清宫中从昏厥中清醒后,当即就传令打开东华门与西华门,让在家中休息、今晚不用当值的所有太医全都入宫来给长孙殿下瞧病。
掌院太医张太医与儿科圣手李太医, 两个人坐着急速而行的马车恰巧在西华门处碰了个正着。
“掌院大人。”
瞧见身上官服明显穿戴的有些匆忙、潦草的张太医斜挎着药箱从马车上下来了,年龄比张太医年轻些的李太医忙挎着药箱迎了上去。
两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 显然是在收到圣上急诏入宫的口谕时,也顺便知晓了一岁零三个月大的长孙殿下出痘的消息。
天花是一个要命的急性传染病,如今人人谈“花”色变,甚至到几百年的后世,在天花病毒被宣布消灭前, 人们也只能事先打疫苗来预防天花,若是有没打疫苗的人不幸感染了天花病毒了,熬不过来的话就只有丧命一条路。
“快走吧,这凉飕飕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水汽,像是快要下大雨了。”
张太医对着走到自己身边的李太医低声说道。
李太医抿了抿唇, 也是忧心忡忡的, 天上快要下大雨了,东宫如今肯定已经“下雨”了。
幼时万岁爷、太子殿下、大阿哥、恪靖公主等人虽然也都出过痘, 但起码都是三岁往上了,哪有一岁多就出痘的啊!
东宫这么多年, 眼看着总算是有一个聪慧伶俐的继承人了,一个弄不好,怕是太子党官员中要发生地龙翻身了!
……
此刻在毓庆宫前殿的内室里,紫檀木的摇篮小床中躺着的小奶娃不像往日那般活泼好动。
一岁多的小奶团子双眼紧闭,小圆脸因为发热而变得潮红一片,纤长浓密的长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下来两片阴影,敞开的金黄色小寝衣下,小奶娃软乎乎的肚皮、胖乎乎如藕节似的胳膊、肉感十足的小手、以及脖子上都零星出现了几枚红疹,俨然就是天花的痘症。
毓庆宫已经封宫了。
前些年在圣上捣鼓出来“人痘”后,宫里的一批宫人与到了上学年纪的阿哥、公主们就都挨个种过痘了。
如今没有患过天花与种过人痘的宫人们都被集中隔离了起来。
对天花有免疫能力的宫女、太监、嬷嬷们一人当三个人用,纷纷拿着生石灰、烈酒、身影穿梭在漆黑的夜色里,在毓庆宫各个角落里消着毒。
种过人痘的太子妃趴在摇篮小床的木栏杆上,看着躺在里面正经历生死大关的宝贝儿子险些都哭成泪人了。
在太医院班房中值班的年轻太医们额头上冒出来细密的汗珠,战战兢兢的商量着该怎么给长孙殿下用药。
站在太子妃身旁的太子爷紧抿薄唇,攥成拳头的骨节都捏的发白了,胳膊一个劲儿发颤。
内室中的气氛紧张极了,仿佛喘口气都很难呼吸到空气。
“金团,金团。”
在乾清宫中安排完魏珠连夜彻查长孙出痘消息的康熙,随便抓起一件常服套在了明黄色的寝衣上就急匆匆的领着梁九功跑来了毓庆宫前殿,一冲进大厅门就出声喊大孙子。
“汗阿玛。”
眼圈泛红的胤礽在内室中听到动静,忙不着痕迹地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快步走了出去。
太子妃也止住了泪水,吸了吸鼻子,跟上了储君的脚步。
瞧见康熙后,夫妻俩齐齐俯身,但礼节还没有做完,康熙就像一阵风般越过两个人冲进了内室里。
夫妻俩也忙转身跟上。
紧跟着帝王脚步,后脚匆匆赶来以张太医为首的太医们也全都冲进了毓庆宫宫门。
门窗紧闭的内室里像是沙丁鱼罐头般拥挤得站满了人。
飘在空中的系统小人儿急得直跳脚,想要让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换一换内室中的混浊空气,都没人能听到它的话。
它也未曾想到一般情况下感染牛痘,第三日才会出现病症疱疹,而它的奶娃娃宿主兴许是年龄太小了,仅仅过了一个下午又一天一夜不仅痘疹冒出来,小身子还起热了。
它这个由数据流组成的高级人工智能都不禁有些后悔让自己宿主这般小就直接感染牛痘了。
“张太医、李太医,快来给金团瞧瞧看。”
康熙隔着木栏杆看了一眼大孙子肚子、胳膊和小手上的红色痘疹,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忙对着掌院太医和儿科圣手急声喊道。
张太医与李太医凑上前看到长孙殿下小身子的痘疹,两个人的眼皮子也重重一跳。
待两人给弘晞诊完脉又扒开眼皮子仔细瞧了瞧,张、李两位太医对视一眼,而后张太医对着康熙、储君夫妻俩,斟酌开口道:
“万岁爷,长孙殿下确实出现了天花的症状,他身上这痘疹也与天花痘疹很像,但长孙殿下的脉象却没那般凶险,与天花病人似乎不太一样。”
“什么?”
听到掌院太医这话,康熙、胤礽、瓜尔佳氏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今晚值班的年轻太医们听到掌院的话,他们悬在嗓子眼的心也微微往下落了落,果然是长孙殿下的脉象有异啊,不是他们这些人学艺不精摸不准天花病人的脉象啊!
飘在空中的系统闻声也不由放心了,知道张太医是有两把刷子的,有它看着它的宿主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有张太医这个明白人在,起码不会像有些庸医一样,胡乱下药,要知道,药吃错了,正常人也会被“毒”死的。
“那你这意思是说金团他没感染天花?”
康熙又探着头往大孙子的身上瞧了一眼,眉头都皱的要打结了。
他幼年出过天花,硬生生熬过去了,他大儿子胤禔当年在内务府总管噶礼府上感染天花时,他将朝政移交内阁九日,亲自跑去噶礼府上陪伴小保清,后来小保成出痘时,他更是衣不解带的在乾清宫中手把手的照顾。
他大孙子身上的痘疹与发热的症状明明与他们父子仨幼年时出天花的模样极像啊,怎么会不是天花呢?!
康熙不理解,胤礽与瓜尔佳氏也听得似懂非懂。
“那张太医,金团这病该怎么吃药呢?”
胤礽攥着手,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瓜尔佳氏也忙点头。
他们夫妻俩在发现儿子出痘时,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儿子之前从后世医院中买回来的治疗小孩子头疼脑热的特效药,但没有“老祖宗”的指点,宫里太医们也不了解这些后世的药片子,他们夫妻俩看了说明书也不敢给儿子用药,如今听到掌院太医这似是而非的话,夫妻俩更是不敢给儿子吃后世的药了。
张太医拧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对着康熙拱手轻声道:
“万岁爷,长孙殿下的身子骨康健,他这脉象属实不算危险,微臣建议先给长孙开个温补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水,让长孙殿下把温补汤药给喝了,观察一个时辰看看会不会退热。”
温补汤药里面更多是补身子的药材,不会存在喝错药、医错病,致死的情况。
在如今情况不明的状态下,温补药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康熙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摆手道:
“行,你亲自去煎药。”
“是。”
张太医忙提着自己的药箱随何柱儿、钱嬷嬷去小厨房中煎药了。
康熙隔着木栏杆,伸出大手摸了摸孙子的小圆脸,而后又收回大手转身看着夫妻俩询问道:
“保成,瓜尔佳氏,金团是怎么出痘的?”
胤礽闻言一脸羞愧地出声回答道:
“汗阿玛,都是儿臣太粗心了,咱们从皇庄上回来时,金团瞧着就不太精神,儿臣以为他是玩儿累了,给他冲了一小碗奶粉,喂他喝下后,儿臣就让奶嬷嬷抱着他去洗澡了。谁知道仅过了一刻多钟,奶嬷嬷就慌里慌张地跑来与儿臣说金团出痘了,儿臣一下子就慌了,忙让人去太医院找太医,紧急给东宫封宫,瓜尔佳氏在后殿听到消息时,也害怕的跑来了前殿。”
康熙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禁有了一丝愧疚,难道大孙子是因为去皇庄上才染上病了?
“金团发热多久了?”
“回万岁爷,长孙殿下起热有小半个时辰了。”
站在一旁的奶嬷嬷抹着眼泪,小声惶恐道。
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她抱着长孙殿下去洗澡时,看到那小身子上冒出来的红疹子吓得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汗,玛法。”
一声略微沙哑的小奶音从摇篮小床中冒了出来。
几人闻声一阵,忙转头看向了摇篮小床。
康熙更是直接隔着木栏杆从摇篮小床中将睁开眼睛的大孙子从里面抱了出来。
【宿主,你终于醒了,你现在的体温是37.8摄氏度。想来等天亮了,你就无碍了,婴幼儿适度的发烧可以促进脑袋发育。宿主无需吃后世的退烧药,多喝温水,再喝点张太医给你开的温补中药就没事儿啦。】
飘在空中的系统小人儿对弘晞测量完温度后,立马在小奶娃跟前高兴道。
弘晞听到他统子哥的话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小圆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去,被他汗玛法抱在怀里,看着一脸担忧的储君夫妻俩,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着三位长辈奶声奶气地说道:
“汗玛法,阿玛,额娘,不用,担心。金团,感染的,不是天花,是牛痘哦,是,努努,爷爷,告诉,金团的,比人痘安全,但对预防天花,有奇效的,牛痘,啊。”
“什么?”
听到嫡皇长孙这话,在场的之人全都变得一脸惊诧。
穿着官服的太医们面面相觑,儿科圣手李太医也下意识用手捋着自己下颌上的短须,皱着眉头暗自寻思着:
人痘是取自天花病人身上的痘水,那么牛痘是何物?难道是取自天花病牛身上的痘水吗?
康熙正想向大孙子追问:
“‘老祖宗’何时显灵对金团说的牛痘能预防天花?”
“‘牛痘’又是什么?”
“金团是如何感染上这牛痘的?”
他的一连串问题又急又多,可生病的弘晞精力实在是太差了,强撑着精神对三位长辈说完这话,就又趴在康熙肩头上睡着了。
没一会儿,窗外伴着轰隆隆的响雷声滑下了几道银白色的闪电,大雨如注,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上。
张太医亲手端着一个冒着白色水蒸气的青瓷小碗走回了内室。
康熙、胤礽、瓜尔佳氏相互配合着将一小碗温补的汤药喂进了弘晞的嘴巴里。
康熙将大孙子抱在怀里轻拍着,不时用手心长着薄茧子的大手摸一摸大孙子的小圆脸,细细感受着越来越低的体温。
喝下温补药的半个时辰后,弘晞的体温彻底恢复正常,呼吸声都变得平稳了。
窗外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张太医、李太医等人轮番给长孙殿下诊脉,众太医们不禁啧啧惊奇。
嫡长孙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熬过这危险的痘疹了。
康熙与东宫诸人听到太医们的话,也全都松了一口气,揪了一夜的心算是彻底落回肚子里了。
长孙殿下没事了,可众位太医们也都不愿意离开东宫,只因为嫡长孙模糊不清说出来的“牛痘”实在是太让他们好奇了。
康熙与胤礽父子俩也都在苦苦思索着“牛痘”。
“汗阿玛,您说会不会是当时我们几人在皇庄上的牧场中玩儿时,金团不是用小手捏过赛恩乎的牛蛋蛋吗?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病,牛痘、牛痘,字如其名,肯定也是与牛有关的吧?”
儿子从鬼门关中闯过来了,胤礽也有心思去琢磨旁的事情了。
坐在摇篮小床边的椅子上,从木栏杆空隙中用素手拉着儿子小胖手的瓜尔佳氏听到自家太子爷的话,则不由一脸迷茫:什么?她宝贝儿子还徒手捏过牛蛋蛋吗?
听到自己宝贝儿子的话,康熙也在电光火石之间回想起了当时他隔着牧场的木栅栏亲眼看到的惊险又让他血压激增的一幕,立刻“唰”的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对着掌院太医与儿科圣手急声吩咐道:
“张太医你现在出宫去皇庄上找到宣嫔入宫前带来的那头脖子上系着‘赛恩乎’小金牌的蒙古牛,看看那头牛是不是生病了?”
“李太医你现在去老大府邸里看一看,去瞧瞧老大与他的家人们有生病的没有?”
“是,微臣这就去。”
张、李两位太医看着万岁爷脸上的急色,忙俯身行礼告退。
除了留下两位太医在东宫中检查着是否有其余人有天花病症外,其余的太医们也纷纷离开回太医院中当值了。
又过了两刻多钟,白纱窗外的天色愈发亮了。
一整夜没睡的东宫诸人,如今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了,不禁纷纷用手捂着嘴打哈欠。
待天光大亮后,瓢泼大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紫禁城中的冷气加重了,京城中树木上的枯叶也被一夜骤雨与大风给打得七零八落的。
“长孙殿下出痘了”,“长孙殿下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平安熬过痘症”的两个消息插着翅膀,飞往了宁寿新宫与东六宫、西六宫,继而又越过高高的红色宫墙,飞到了宫外大臣府邸里,再次佐证了龙泉寺灵慧大师的批语:衔玉而生的东宫嫡长孙是一位福寿绵长的大福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