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终于令秦文廉明白了,日本人并不是在“保护”他们一家,而是“控制”、“监视”,甚至“软禁”。

他原来追随汪精卫,原本希望救国救民,却被国人骂为汉奸。一方面他在新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另一方面重庆军统已经下达了暗杀自己的命令,日本人更是对自己百般猜疑。因为日本人担心自己泄露《日汪密约》这份出卖中国主权、领土和资源的卖国协议,他们先是用假电报把女儿骗回来,又那么明目张胆地阻止女儿离开,甚至还来家里不软不硬地威胁自己。秦文廉没有想到日本人做得这么绝,生生要把他们全家困死在上海。此时此刻,什么“和平运动”,什么“曲线救国”,都已经成为空谈,日本人的野心和汪精卫的软弱、无奈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秦文廉这个官当得更是没什么意义了。他目前唯一要考虑的,是怎样保证全家人的安全,怎样令全家人安全撤离上海。

考虑再三,他终于给向非艳打了电话——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在电话里谈的,他们约见的地方是德合旅店的客房,孤男寡女到这种地方来似乎显得很暧昧,而向非艳要的就是这样“暧昧”的效果。

此刻,她坐在旅店的**,静静地望着坐立不安的秦文廉,只见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向非艳故意啊啊啊地大叫了几声,秦文廉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在做什么?”

向非艳妩媚地一笑,压低嗓子,“给门外的特务听!”

秦文廉顿然明白了向非艳的用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些挂不住,他甩甩手,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满,“向小姐,你我都这么坐了半个多钟头了。我还不能走啊?”

向非艳笑了笑,“秦先生急什么?咱们总得把这出幽会的戏演得像一点,门口的日本特务才会相信啊。”说着,她又乱叫了几声。

秦文廉听得坐立不安,“这样还要等多久啊?”

向非艳看了看表,“好吧,你先走吧。别忘了,今天晚上七点,还是上次的老地方。”

秦文廉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好,再见!”说着,他迫不及待地开门走了出去。

送走了秦文廉,向非艳慢悠悠地站起来,悠闲地在浴室洗了个澡,故意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旅社。她看了看四周,余光瞄见身后的特务,暗暗笑了笑,向报社走去。

小泉听了跟踪向非艳的特务的汇报,不由得哈哈大笑着对石井说,“听到没,他们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看来,秦文廉还是老当益壮啊!”

石井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一个特务敲门进来,“报告大佐,刚刚收到王保中的情报。秦文廉打了电话回家,今天晚上他不回家吃饭了,他要去‘知秋雅叙’。”

石井一听“知秋雅叙”,心顿然快速地跳了起来,不待小泉发话,他就抢先说道,“小泉大佐,我估计秦文廉去‘知秋雅叙’,很可能是去见上次我跟丢了的那个人。”

小泉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石井连忙说道,“请让我再去一次吧,我一定会查出来他是什么人。”

小泉看了看石井,这个年轻人肚子里虽然没有多少墨水,对“以华制华”的策略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对大日本帝国也算是日夜操劳,何况,他还有自己这个“工作狂”上司。想到这里,他不由说道,“你最近还要料理码头上的事,太辛苦了。”

石井一脸的忠君报国,“没关系的,上次是我跟丢了那个人,这次我一定要去。”

小泉望着石井,点点头。

冯如泰在四马路周围晃悠了好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慢悠悠看似悠闲地踱进了知秋雅叙,他刚刚进去,石井和两个日本特务也到了。门口的****似乎早和石井串通好了,在他耳边神秘地说,“您说的那位先生,进了品兰阁雅间。”

石井看了看,给了****一张钞票。****刚要拿,石井又将钞票抽了回来,“我们要这一间。”说着,他指了指边上的流赢筑雅间,那个雅间,正是冯如泰上次偷听石井方滔舒凤三人谈话的房间。

石井将钱给了****,“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笑着点点头,打开了流赢筑雅间的门。此时石井又对那两个特务说,“你们先进去,我去上厕所。”

当然,石井并不是去厕所,他这么不辞劳苦地主动请缨来书寓跟踪监视,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大日本帝国,而是为了舒凤。秦文廉到此会见神秘人物,樱机关的人说不定就会在这里引发枪战,万一伤及舒凤……

石井在书寓里转悠着,细细地寻找着舒凤的身影。这时,他刚好看到舒凤换好了跳舞的飞天装走出来,于是急忙拉住她,“舒凤小姐,我正找您呢。”

虽然有了上次的相会,但舒凤显然对他依旧没什么好感,她淡淡地说,“哦,我要到前庭去献艺,现在没空。”

石井拉住她的手,“我就跟你说一句话。”

舒凤甩开了石井的手,有些生气地说,“石井先生,请您自重。”

石井恳求道,“我求你了,我就跟你说一句。”

舒凤整理了整理衣袖,也不看他,冷冷地说,“那您快说吧。”

石井小声说道,“一会儿你跳完舞,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去。不管外边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今天外边很危险。记住了。”说罢,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舒凤望着石井进了流赢筑雅间,赫然想起冯如泰就在隔壁。她细细琢磨了下,连忙拦住另外一个姑娘,“哎,你有口红吗?借我用一下。”

那个姑娘从身上拿出口红交给了舒凤。舒凤假装着要补妆,趁没人注意,用口红在自己的手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手绢系成一个蝴蝶结,叫过来****,“你过来一下,把这个交给品兰阁里的冯先生,就说是我给他的,会说吧?”

****暧昧地笑笑,“这个当然会了。”

品兰阁里,秦文廉早已等得坐立不安,他不是担心一直跟踪监视自己的日本特务发现端倪,而是生怕再多等一会儿,自己就会改变注意,动摇了和军统合作的决心。他一见冯如泰,就焦急地说,“先生,上次我们……”

冯如泰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小声,“秦先生,稍安毋躁。”说着,他走到一边,放了一张唱片到留声机上,将留声机的喇叭对着墙——隔壁雅间的特务拿着听诊器贴在墙上偷听,突然一阵音乐声响起,两个特务都被吓了一跳。

冯如泰回到座位,低声说,“秦先生,您现在可以讲了。”

秦文廉说道,“您上次说,要我帮你们弄《日汪密约》的那件事,我可以帮忙。”

冯如泰高兴地点点头,“秦先生到底是想通了。”

秦文廉继续说道,“我可以把内容全部告诉你们。”

冯如泰微微皱起眉头,“秦先生,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要的是原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知道要原件的可能性不大,原件的照片也可以。秦先生,只有原件或者照片对我们才有作用。这点您不会不明白吧?”

秦文廉面露难色,“这……这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倒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见到原件,可是,这拍照很困难。我总不能在办公室里干吧!”

冯如泰笑了笑,“那是秦先生的事了,您总会有办法的。”

秦文廉思索了良久,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冯先生,再说了,我不会拍照啊。”

冯如泰道,“这个您放心,我会派人去教您的。”

秦文廉紧紧皱起眉头,拍照的事情风险太大了,若被发现了,他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就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有人敲门,冯如泰开了一条缝,****探出头,递给冯如泰一块手绢,还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是舒凤姑娘给您的。”

冯如泰接过手绢,顺手重新关好门,将手绢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外边有日本人”。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绢放进裤兜里,对秦文廉说,“怎么样?秦先生考虑好了吗?”

秦文廉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但是,我有个要求。”

冯如泰道,“秦先生请讲。”

秦文廉望着冯如泰,说,“首先,你们把我的全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冯如泰点点头,“前往重庆可以吗?”

秦文廉立刻否决了这个建议,“不可以,重庆方面认为我秦文廉是叛国之人。那里对我来说不安全。”

冯如泰笑着说,“秦先生做了这件事,就是对国家有功之臣了。”

秦文廉冷笑着摆摆手,“算了吧,我要去美国,全家都去。”看到冯如泰点头,秦文廉继续说道,“第二,我知道我是上了你们军统汉奸名单的,是你们暗杀的对象……”

冯如泰打断他,“这个您大可放心,我们现在是在谈生意,我怎么会杀您呢。”

秦文廉显然并不信任冯如泰,“生意成交以后呢?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过河拆桥?我现在谁都不信。”

冯如泰问道,“那您想怎么样?”

秦文廉很坚决地说,“我要一张蒋介石的特赦手谕。”

冯如泰犹豫了,“这个……我做不了主,我要请示。”

“好,我等你回话。”

说完,秦文廉就要起身离开,冯如泰拉住他,笑着说,“秦先生且慢。这个您带回去,日本人问起来,您也好有个交代。”说着,他拿出来一对玉手镯放在桌子上。

秦文廉收起镯子,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雅间。冯如泰一个人留在雅间,他将舒凤传来的手绢烧了,然后把自己的枪上了膛,从容镇定地拿出了怀表,看了看。

流赢筑雅间内的石井和两个特务急得团团转,石井抢过听诊器来听,但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到音乐的声音。这时,他听到开门声,从门缝中看到秦文廉一个人离开了,就急忙让那两个特务去监视秦文廉,而他自己依然用听诊器偷听着隔壁的声音。

他正屏住呼吸偷听,老鸨突然推门而入,将石井吓了一跳。他连忙收起听诊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鸨在门口笑着说,“石井先生,我们这儿要关门了,您看您是不是改天再来坐啊?”

石井瞄了一眼隔壁,“请问隔壁的那位先生还在吗?”

老鸨依旧笑着,“在啊,怎么?您跟他是一块的?”

石井摇摇头,“不是,既然他还在这里,那我也想再坐一会儿。”

老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石井先生,您都在这儿坐了一个晚上了,一个姑娘也没叫。您自己在这儿坐的什么劲啊。人家隔壁那位今天住这儿了,您还是走吧。”

石井坚持道,“他既然可以住在这里,我也要住在这里。”

老鸨走过去拿着手帕在他面前甩了甩,无奈地说,“您怎么不明白呢,人家有相熟的姑娘陪着呢。”

石井一愣,“你不是说你们这里的姑娘不卖身吗?”

老鸨笑道,“是不卖身啊,但一来二去的有了真情,人家乐意在一起谁也不能拦着不是?等您有了相熟的姑娘,愿意留您在这儿住,我也没二话啊。”

石井望着老鸨一脸的坚决,刚要发作,又想起舒凤还在这里,他不想再次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好无奈地走出书寓,靠着门口的墙站着,继续蹲守。

送走了“瘟神”,老鸨转身来到品兰阁,满脸堆笑,“冯先生,按您的吩咐,我把那小子轰出去了,按说干我们这行,轰客人出门总归是要影响生意的。”

冯如泰拿出一沓钱扔到桌子上,“够了吗?”

老鸨拿了钱,笑得更灿烂了,“够了,够了。那您现在是什么意思?要不我找个姑娘来陪您?”

冯如泰点点头,“你把舒凤叫来。”

老鸨暧昧地笑了,“我说您怎么要我把那小子轰出去,原来您也是惦记着舒凤啊。我这就给您叫去。”

老鸨出去了,冯如泰起身,来到窗子前。窗子上挂了一张挂毯挡住了窗子,冯如泰掀开挂毯,看了看外边,又看了看表。这时,舒凤推门进来。

冯如泰拿出一张白纸,里面夹着两张方滔从码头拿回来的伪钞,说道,“这个你拿好,交给三组的人。”

舒凤接过伪钞,低声说道,“你现在还不能走,那个石井还在门口守着呢。”

冯如泰这时才问道,“你和石井,是怎么回事?”

舒凤紧紧皱起眉头,显出不厌其烦的样子,“别提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两次三番地来缠着我。今天就是他告诉我不要出来走动,我才知道他们是有行动的。”

冯如泰笑笑,随即又长叹一口气,“是这样,如果不打仗的话,有这样一个男人为你忙前跑后的,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舒凤嘟起嘴,“谁稀罕呢?他要想为我忙前跑后,我看他得从三字经,百家姓学起。”说着,她转身出了门,从另一侧的走廊望了望笔挺挺站在门口的石井,眼睛里一阵落寞——他为什么要是日本人呢?

另一边,冯如泰听到楼下汽车引擎声,又看了看表,从雅间的窗户里跳了下去,两步走到街口,一头钻进向非艳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