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原野也渐渐披上了绿色的衣裳。

有一天我站在师部当院,瞅着天空中从南往北飞的大雁,一会排成一字形,一会排**字形,心里觉得酸溜溜的,想起离家大半年了,也不知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八路军到现在怎么还不全面反攻呢?想着想着,我突发奇想,赵杰瞧不起我,就连打猎都不愿意带我,说带我白搭。明天是礼拜天,我何不去打只雁叫他看看。一来散散心解解我这心里的闷气,二来如果运气好真能打个雁的话也能堵堵赵杰的嘴。傍晚下班的时候,我从军械库借了一把三八步枪,领了二十发子弹。

晚上回到家里,玉莲问我:“下班拿把枪干啥?”

我把想法一说,她“扑刺”一声笑了说:“你呀,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大雁是你打的吗?连六哥这么些年都没打着大雁,就凭你还想打大雁?你可别出洋相了!”

“你可别小看我,我这个人枪法不咋地,可运气好,在‘靠江龙’那山雀都叫我打着了,大雁不比山雀大得多了吗?”

“你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你就敢保证这回我就碰不着死耗子?”

她听后把嘴一撇。

“说真的,打着打不着到没寻思,主要想出去溜达溜达,我这几天心里闷的慌。”

“你那点心思我知道,看着大雁往北飞,又想你那工作队和那个穷家啦!”

她的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在眼圈直转转。

“行啦,别提个茬你就来了!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天天陪六嫂到师长家和二婶打牌也没意思,明天就陪你碰碰运气。”

第二天,我俩早早起了炕。“胖头鱼”看见后问:“大礼拜天起来这么早干啥?”

“嫂子,我们俩今天打大雁去。”

“胖头鱼”一听乐了:“你们还有这两下子?难怪,当兵的吗,连个大雁都打不着还咋打仗!”我一听心想今天这大雁打不着可就砢磣(丢人)了。

带着中午吃的麻花,我俩出了营口的西门,往野外一瞅,野草已经绿油油的覆盖了大地。老乡们已经开始扬粪(冬天送粪堆到地里,春天扬开再翻地,这是东北农民种地的方法)准备春耕。瞅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群山,玉莲犯起了愁说:“这么远的山咱俩咋走啊?”

“这你可想错了,打雁不能上山,我听六哥说得挑有水的地方,雁飞累了下来休息喝水,这时候就能打着。”

“咱上哪知道哪有水泡子?”

我指了指地里一个扬粪的老乡:“咱们问问他吧。”

走到老乡的跟前一问,他告诉我们顺着毛毛道往西走,大约五里地光景就有一个大水泡子,那里的雁可多了。我俩一听可高了兴,顺着毛毛道风急火撩(急忙)地往西走,恨不得马上走到泡子边。

走了大约三四里地的光景,在一座沙丘的后边出现了一个地窝棚,看样子是个被遗弃的看瓜窝棚。在我俩快要走到窝棚的时候,仿佛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有人哭的声音。偏赶这时候我肚子疼了起来,就蹲在道边解大手。

“这么偏僻背静的地方,又不是看瓜的时候,窝棚里咋有人?”

“一会咱去看看,顺便再要点水喝。”

玉莲心急还没等我解完,自己向窝棚走去。

到了窝棚跟前,只听她“妈呀”一声扭头就往回跑,我急忙提上裤子拿起枪迎了过去。她跑到我的跟前,躲在我的身后,用手抱住我的腰,我问她:“咋地啦?”

她瞪着惊恐的眼睛,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用手指着窝棚说:“鬼——鬼!”

我虽然不信什么神鬼,但叫她这么一闹腾,心里也毛的学的(胆突突)。

“净瞎扯,哪有什么鬼?”

“你看你还不信,两个死倒在哭呢!”

叫她这么一说,我这头皮还真发炸,把子弹推上冲天“砰砰”放了两枪,然后喊道:“什么人?站起来,别装神弄鬼吓唬人!”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

“你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

“我可不敢在这等着,咱俩回去吧!”

“大白天闹鬼这不是瞎扯吗?你不用怕有我呢!”然后向窝棚走去,玉莲在我的身后紧紧的拽着我的胳膊。

到了窝棚跟前,我一看果然有一男一女两个死倒躺在窝棚的门口,上面盖了领破炕席。那脑袋已经肿得挺大,已看不出多大年纪。我突然想起,在没解大手时,听到这里有人哭的声音,这两个死倒根本就不能哭,可这哭声是哪来的呢?我想这里肯定还有活人,于是冲窝棚喊道:“有人吗?”

随着喊声,窝棚的门一开,从里边钻出一个圆巴溜丢毛也扎撒的东西,我这心一激灵,手指一动勾动了枪的扳机,只听“砰”一声枪响,“妈呀”一声从窝棚里摔出一个人来。仔细一瞅,原来是个十多岁的男孩趴在地上,两手捂着脑袋浑身乱抖。我急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看看有没有伤着他:“你咋在这住呢?这两个人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不要紧,小孩“哇”地一声哭起来。

“孩子你别哭,有啥事跟叔叔学。”

正在这时从小毛毛道跑来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个破碗,跑到我们跟前一把从我怀里拽过小男孩,愣愣地瞅着我们。我说:“孩子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这两个大人是你什么人?”小姑娘听我这么一问便哭了起来。小男孩看样子是饿坏了,从小姑娘的手中抢过饭碗,用黑呼呼的小手抓起碗里的饭嘎巴就往嘴里填。玉莲一见一把抢下饭碗把饭嘎巴倒在了地上说:“这都坏了能吃吗?”我一瞅饭嘎巴已经长了白毛。

玉莲从背包里拿出两根麻花递给了她俩,小姐俩二话没说,拿过麻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仔细一端详,心想这俩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小小子头发挺长,上面布满了灰尘。圆圆的小脸满是泥土,看样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脸了,小脸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好象京剧里的大花脸。再看那个小丫头,光着小脚丫,被初春的寒风冻得通红,有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下身一条大人裤子改成的裤补丁落补丁,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褂子已看不出什么颜色。腊黄的小脸,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一边吃着麻花,一边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们。

走到炕席前,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我差点吐了起来,我用手捂着鼻子,掀开炕席一看,下面的一男一女已经死了有好几天,男的光着膀子,女的穿件破麻袋缝成的褂子,尸体已经发了,肚子鼓得老大老大。我问小女孩;“这俩人是你们什么人?”

“是俺爹俺娘。”

“你们怎么住在这个地方,他们又是怎么死的?”

小姑娘一听麻花也不吃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孩子你别哭,有啥事跟叔叔学学,叔叔给你想想招。”

她止住了哭声,抽搭着说:“俺家姓张,原来在前边那个屯子住。俺那屯有个财主叫孙坏水,俺家种他家的地。头年收成不好,交不上租子,孙坏水要把俺卖给拍花的(人贩子),俺爹不干。他们就把俺爹打坏了,又把俺们从家里撵出来,同村种瓜的宋伯伯看我们没地方住,叫俺们住在他家的看瓜棚里。俺爹又急又气,一病没有起来,头几天死了。俺娘原来身体就不好,俺爹死后她一着急也死了。俺跟屯里的叔叔大爷说把俺爹娘埋了吧,可孙坏水不让,屯里人也不敢。俺姐俩也弄不动,只好天天守在这。”

小女孩的话说完后,玉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土豪恶霸真够可恶的!看来共产党打土豪恶霸的政策真是英明,这样的土豪恶霸不打倒,这穷人没个活!

见我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玉莲说:“你别傻愣着,想想招把这俩人埋了。”

“咱也整不了,花钱雇人埋吧!”

“花钱就花钱呗,你瞅这一家多可怜?”

“你在这呆着,我去屯里找人。”

“我可不敢!”

小姑娘说:“没事,俺爹娘都是好人。”

我俩从小道返回了大道,走了四五里地的光景才来到了小姑娘指的屯子。屯边地里一老一少正在地里扬粪,我上前把情况一说,老头说:“这事我们倒知道,不是我们不肯帮忙,是屯里的孙老财不让。俺也是他的佃户,得罪不起他呀!”

“他要是同意了呢?”

“那没说的,好歹不及屯里屯亲地住一回,别说给钱,就是不给钱,俺也应该帮这个忙。”

“那好吧,你们爷俩在这等着,我们去找孙老财去。”

玉莲在一旁说:“人家能给咱这个面子吗?”

“试试看吧。”

按着老头指点的房子,我们来到了孙老财的家。孙老财是屯子里一个中等户的土财主,人也没啥出奇的,是个干巴瘦的老头。看到我们进院倒是满热情,一口一个长官地叫着。我把情况一说,他为难地瞅着我:“不是我不给长官的面子,他家欠了我三年的租子,大人死啦我想叫小孩顶账。可小死丫头和他爹一样死拉的犟,就是不准我给她找人家。”

“死了,死了,这人一死啥都完了,账也就一笔勾销了。虽说有父债子还的说道,可这俩小孩怎么还?我也知道,你是想把小丫头卖了换几个钱。可你想没想,你虽然得了钱,可把小丫头送进了火坑,你这么做能合适吗?”

“长官,话是这么说,可他家欠我的钱咋办?”

“你总不能叫我替他还吧?”

“那我哪敢哪!”

看他磨磨叽叽不肯吐口的样子,我有点急眼了:“如果你不吐口,那好,我回营里带兵来,把这俩死倒抬到你家当院,什么时候你同意了什么时候埋。”

他听我这么一说,慌了神:“长官,别这样!人,我同意埋,但小丫头我得留下。”

“那不行,你这个人心眼不正。你要是不识抬举,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唉——就依你吧!”

出了孙家的大院,玉莲说;“你挺能唬啊,这当兵的听你调遣啊?”

“对付这帮土豪恶霸我最有办法,他们是吃硬不吃软,你一吓唬他就老实了。不过这俩小孩怎么办?”

“我也犯愁这个事。”

“咱师部有几个人结婚后一直没孩子,明天上班叫他们到师部看有人要没有。”

“可也行,要不咋整?”

出了屯,我们领着那爷俩来到了窝棚前。两个小孩吃饱了站在尸体前瞅着我们,老头问我;“往哪埋呀,这地方都是地,人家不让。”

“哪有乱坟岗子?”

“那可老远了,他俩发成这样我们咋抬呀?”

“就近哪有空地?”

“就大泡子边没人管。”

“好,我这有干粮,你们爷俩先掂巴掂巴(吃点)。我俩去看看地方,回头告诉你们。”

说完后,我俩向大泡子走去。

看瓜窝棚距大泡子有二里多地,玉莲早上不听话非得要穿着高跟鞋,刚才这一通折腾,脚磨起了泡,走道一拐一拐的。她抱怨我说:“不怪六哥说你事多,这年头死倒有的是,你管得过来吗?”

“碰不上就拉倒了,碰上了咋整,俩孩子多可怜?”

“我还真没见着,真有这么穷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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