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白天短夜晚长。我们刚铺好行李天已经抹黑,贾大哥家的煤油灯早已没了油,我说:“不用点灯了。”他说:“黑灯瞎火的不点灯哪行。”于是拿个破瓶子上后街去借煤油。刚出屋不大会儿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进屋后气喘吁吁地说:“可不好啦,你们赶快走吧,刚才绺子踩盘子的人在屯里转了半天。”
“你怎么知道是踩盘子的?”
“这人我认识,是马鞍岭沟里太康的,看到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下我可完啦!”
“贾大哥你别着急,我问你这一带胡子有多少人?”
“大的就两股,豁牙子一股十多个人,四爷一股也十多个人。不过这些胡子的枪法都准啊,尤其是四爷那一股。四爷原来是个炮手,人称‘王四炮’。那枪打的是枪响见物,从不落空。小日本子那时,出到五千块买他的脑袋,也没把他咋地。”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已经走失多年的四哥王青山。我们亲叔伯哥七个,我排行老六。四哥王青山和三哥王喜山是一奶同胞,是我大爷的儿子。我大爷两口子去世得早,剩下这小哥俩住在破帽沟子南的双岭子屯相依为命。我家二老对这小哥俩格外的心疼,做点什么好吃的宁可不给我们吃也要给他们送去。屯里的人都说:“这俩小子真有福,摊到这么好的叔叔和婶子。这小哥俩和我处得也非常好,尤其是四哥和我简直形影不离。
四哥他们哥俩从小就爱舞刀弄棒。长大了都成了有名的炮手。三哥十五岁就独自出去在东山里打围,四哥十四岁就单独在家以打猎维持生活。四哥不但枪打得准而且人长得也精神,四方大脸大眼睛,一说话嘎巴流丢脆(痛快)。可是因为家里穷,又好耍钱,三十好几了还是没有说到媳妇,大伙都说他没正事。
有一年,屯里来了一个姓侯的寡妇,不知怎么地和四哥勾搭了上。开头两人偷偷摸摸的,后来四哥就搬到了寡妇家。这下村里的几个大户不让了,联合起来到村公所告了一状,罪名是有伤风化。村公所派来人把四哥好个训,寡妇也被撵走了。
为了这事老爷子把四哥骂了一顿,说他没正事,把老王家的脸丢尽了。四哥气得嚎淘大哭,头一次和老爷子顶嘴:“二叔,那有钱有势的人三房四妾的说老婆,人们不说他没正事,反而夸他有能耐。我家穷说不起大闺女,自己找个寡妇倒成了没正事。什么叫有正事,我怎么搞不明白?”
“人家是明媒正娶,你是偷偷摸摸。你小子要是有骨气就明媒正娶一个!”
“好,二叔,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不混出个人样我绝不回来见你!”
“就怕你没这个志气。”
这次四哥真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让别人偷偷把我叫出屯,搂着我泣不成声,说道:“六弟呀,你是个读书人,将来能有出息,记住四哥的话,人哪不能穷,穷了谁也瞧不起,办啥事也不对!”
“四哥你真的要走吗?”
他叹了口气:“不走咋整,这地方我能呆得了吗?不过你记住四哥的话,我早晚得混出个人样。”
我们哥俩就这样洒泪而别。
过了一阵子人们传说四哥在东山里当了胡子,老爷子听到这个信后,气得半宿没睡觉,坐在炕沿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嘟哝:“妈拉个巴子,气死我啦,咱老王家祖祖辈辈是安分人,到他们这辈子还出来个胡子,我死后怎么向他爹娘交待?”
有一年春节,四哥托人给老爷子捎来了两瓶酒和一个果匣子。老爷子把酒瓶子摔得稀碎,把果匣子踩得稀烂,告诉我们:“你们听着,以后你们谁要是搭理你四哥,我就打断谁的腿……”
想到这里一种奇怪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这个“王四炮”就是我的四哥,可又一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听贾大哥讲完情况,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王四炮”是不是四哥倒是小事,关键是我们要撤走这贾大哥一家肯定要遭胡子们的祸害,今后谁还敢接近工作队,以后的工作还咋开展?当时天已大黑,往上营撤走要经过“打日本岗”,那里地势险要,一旦胡子在那里埋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从南山绕道走,那里山高林密,灌木丛生地形复杂,咱们地理不熟危险性更大。如果往北撤奔小城,那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连个掩体都没有,只有挨打的份。何况中营甫和贾家只一岗之隔,土匪可能对两个屯子同时采取行动。贾家的胡子要扑空,肯定要增援攻打中营甫的匪帮,两股胡子合在一起那刘庆林他们十个人可就够呛了。不撤吧,这里加我总共才八个人,胡子不知来了多少,一旦力量悬殊,可能有全军覆灭的危险,怎么办?同志们都在焦急地看着我。
老杜说:“日他娘的,这帮小子又来啦,头两回没打着他们我这心里就憋老气啦,这回可得出出气!”然后拍拍怀里的机关枪又说,“我这枪挺长时间没咬肉了,小日本子那时我一梭子就干倒四个,这些胡子算个屁!”
其他的同志也说:“班长,咱不能撤,大仗咱打了多少,小日本子都叫咱打完蛋了,这几个胡子算个啥?”
看到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八路斗志昂扬的样子,我心里有了底,告诉大家:“咱不撤,就在这儿和胡子较量较量!”
大家一听高兴了起来。开始做战斗前的准备。
这贾家老乡的房子在屯子的东南角,孤单单的两间和屯中房子最近的间隔也有五十米,东、南两面是屯子的土围墙,这是道天然的工事。墙外是庄稼地,在冬天都变成了开阔地。房子的西北面又都是园子,这座房子就像一座土碉堡一样,地形对我们非常有利。
胡子们要偷袭的可能性是从西南方向的大山上下来,如果要从西北方向进屯,势必会引起狗叫,这样必得打草惊蛇。我想胡子们不会这样傻,针对这种情况,我让老杜的机枪安在东南角的土围墙上。为了防止窗户上的谷草被子弹打着起火,我们又把谷草全部撤了下来,同时把老乡家的山墙也凿了几个枪眼。我跟贾大哥说:“等仗打完后,我们再给你堵上。”
一切准备就绪后,站在冷嗖嗖的屋子里我又想起了这一仗贾大哥这一家怎么办。枪子没眼睛,这要是伤着老乡那可全是我的责任啊!
“贾大哥,你们三口到别人家躲一躲吧!”
他愁眉苦脸地说:“往哪躲呀?你们完蛋了我也好不了,绺子上的人还不得活剥了我的皮!我也豁出来啦,死活陪着你们。”
大伙怎么劝他就是不走,怎么办?我忽然看到他家的外屋地下有个土豆窖,就说:“贾大哥,你们下土豆窖里躲一躲怎么样?”
他说这倒行,这土豆窖冬天暖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进到土豆窖里后,我才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想起同志们都有长枪,只有我是一把老掉牙的日本王八撸子,就是这把枪还是临来的时候沈队长从小卫兵手里要来的,这枪老不说打起仗来根本就不太管用。
各项工作准备好了以后,我走到围墙前老杜的身边长出了一口气。老杜正架着机关枪聚精会神地监视着前方的树林子。瞅着南面白皑皑的大山和黑洞洞的树林,听着狂风吹着老林子发出的“呜呜”声,我这心里不但没有什么恐惧,而且有一种盼着胡子们来的心情。
老杜转过头问我:“班长,打过仗没有?”
“没打过大的。”
“几个胡子算啥大仗?那成团成营的仗咱见得多啦,没啥了不起的,枪一响啥都忘了!”
那天晚上是个假阴开(阴天不下雪),黑呼呼的老林子里不时传来猫头鹰“咳咳”的叫声。午夜时分,老杜用手拨拉了我一下,我往林子里一瞅,只见有几条黑影在晃动,老杜骂了句:“日他娘的,还真来了!”我一摆手向同志们发出了准备战斗的信号。老杜“咔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瞄准树林子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从林子里出来三条人影,猫着腰,端着枪,淌着没膝深的雪向屯中走来。我说靠近了再打,老杜点了点头。可是这三个人出林子没几步,转身又回了去,老杜小声嘟哝说:“这他娘的是搞什么鬼?”
又过了一会儿,树林子里传来了一个公鸭嗓的声音喊道:“八路军工作队的弟兄们,我们是‘王四炮’的队伍,这地方是我们的地盘。咱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们为什么闯我们的山头?我们当家的说了,不想和你们结梁子(仇家),你们赶快走吧,我们保证不伤你们一根头发!要不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我们当家的可不是好惹的,‘四海’都得让他几分!”
他的这一番话惹起了屯中狗的狂吠。我刚要回话,老杜拉了我一下说:“别搭理他们,见影就揍。”
稍停了一下,那个声音又喊了起来:“你们听到了没有,如果还不撤,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到时你们后悔都来不及啦!”
这一次我没听老杜的话,冲他们喊道:“绺子上的弟兄,你们的话我听到了,我们不是和你们抢地盘的,我们是穷人的队伍,到这里来就是帮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我知道你们也都是穷家的人,没办法才拉起了杆子。现在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四海’那么大的绺子都跑了,你们这几个人能支撑得下去吗?你们把枪放下,我保证不伤害你们,也不追究你们过去。愿意回家的就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可以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你们,谁让咱们都是穷弟兄来地?”
我喊完了这通话,林子那边鸦雀无声,过了少许一个高嗓音的人喊道:“妈拉个巴子的,少来这套!小日本子那时这么说,老毛子过来时也这么说,可是哪个说了也没算数。我们弟兄上当死了多少?你们八路军又来这一套。不抢地盘,你们净些南蛮子跑这儿来干啥?你也不用瞎白唬,四爷我也不信你们那一套,有能耐咱们干上一场,输了我认倒霉,赢了你们不滚也得滚!这样吧,你们先看看四爷的枪法,注意房脊头!”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道火镏子直奔房脊头而来,雪花一溅打个正着。
这下老杜来火啦,骂了句:“日他娘的,来这套!”然后冲树林子喊道,“那边的人听着,别他娘的来这套,俺这枪也不是烧火棍,你们看看俺的枪法,注意你林子前的小树。”
话音刚落,板机一勾,哒哒哒一个点射,胳膊粗的小树被拦腰打断。这时杜纪刚想喊什么,我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按,只听那边“砰”地一声枪响,老杜的帽子飞到了一边。把老杜吓了一跳说了句:“好他妈的悬。”我心想,这是胡子夜战的特点,专找子弹溜子的起点打。
老杜这时候被这一枪打上火了,冲着树林子就是一梭子。只听林子那边有人“啊”的惨叫一声,我知道这是有人中弹了。老杜换上梭子还要打,我说:“慢。”
老杜一怔:“咋地?”
我这时想起刚才的语音中听出打枪的人好像是我四哥,就说:“打枪的人好像是我四哥?”
老杜瞪着吃惊的眼睛愣愣地瞅着我。
我冲林子喊道:“那边打枪的人是不是双岭子屯的王青山?”
只听那边有人嘟哝句:“这他妈的怎么有人认识我。”然后喊道,“你是谁,咋认识我?”
“四哥呀,你没听出来吗?我是你的六弟王世臣哪!”
那边一下没了动静,过了片刻只听那个人喊道:“真是六弟么?”
“我的声音你还没听出来吗?”
这时我忽然想起四哥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了,声音都变了他能听出来吗?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那边喊道:“你要真是我的六弟就站起来!叫我看看。”
我一听,连想都没想“扑愣”一下子站了起来,老杜使劲拽了我一下也没拽住。在我刚站稳身子的时候,只听那边“砰”地一声枪响,一道子弹溜子奔我过来,把我的军衣穿了个洞,老杜一见“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老杜,别打。”
只听那边有人大声骂道:“我操你个妈的,你想打死我弟弟呀!”
紧接着就听见枪托打人的声音。只听那个人又喊道:“六弟你过来,咱哥俩唠唠。”
老杜对我说:“班长啊你可不能去,这帮胡子翻脸不认人!”
“没事,他是我的亲叔伯哥哥。”
我冲林子喊道:“四哥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然后转过头去告诉老杜,“如果我回不来,请沈队长转告我的家人,同时由刘庆林担任班长,你担任副班长,要注意胡子的动向。”
说完后我跨出了围墙向林子走去。
来到了树林子,五六个人从雪地里爬起来围住了我,用枪对准了我的胸膛。我这心“忽”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听一个彪形大汉骂道:“妈拉个巴子的,跟我弟弟来这套,都他妈的给我滚一边去,瞅着那边点!”
我仔细一看这个人真是我的四哥,只不过是后背有点驼,胡子拉叉(胡子长)地老了许多。我叫了声“四哥”,他一把抱住我哭着说:“六弟呀,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啦!没想到咱俩在这见面了,家里情况怎么样?二老身体可好?你怎么跑到八路工作队里来了?”
对于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我一时无从谈起,只好说:“四哥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以后咱们慢慢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咱哥俩的敌对问题。”
“什么一对二对的,咱哥俩什么时候都是哥们。”
“四哥,我现在是八路军工作队的班长。这八路军是咱穷人的队伍,工作队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工作的。我们这次来贾家就是为了不让这里的老百姓不受你们的祸害,能过上个安稳的生活。你说你和这样的队伍过不去,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我什么时候祸害老百姓来的?这个地方的人谁不知道我‘王四炮’从来不造害穷人。有时候我是向有钱人要点钱粮,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这十几个弟兄总得吃饭吧。至于八路军工作队,我也知道是贼拉的穷。如果你们这次不是来贾家抢我的地盘和饭碗,我才懒得搭理你们哪。就凭我这十几个人十几条破枪我找你们麻烦那不是活腻歪了吗?这是逼得,我现在就剩下贾家这个吃饭的地方了!”
“那头一阵子袭击区政府和工作队是谁干的?”
“那可不是我干的,是‘豁牙子’干的。”
“‘豁牙子’是什么人?”
“‘豁牙子’是‘四海’的人。这‘四海’不光打日本人,他啥事都干,我就看不惯才没跟他干。‘四海’跑的时候,‘豁牙子’正闹病,后来他自己挑起了杆子。原来有二十多人,袭击区政府和工作队死了几个,现在就剩下十多个。今天晚上后半夜他就要带人去袭击你们中营甫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们合计好的。约定我得手以后,再去支援他,得到的东西对半分。说句实在的,我不想和你们结梁子,穷了八嗖的都为了吃碗饭,扯那个干啥?所以我没偷偷地进屯,事先和你们打个招呼。如果是小日本子,我早就下手了,这时也早就完事了。”
我一听心里这个急,怕的是刘庆林那边出事。于是我说:“四哥时间不等人,中营甫还有我十多个弟兄,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吧,有两条道由你自己选。一是这共产党八路军和别的军队不一样,确实是咱穷人的队伍,处处想着咱穷人,这事我看得准,要不然我干啥放着小学校长不当来当工作队的班长?现在的情况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八路军多强大呀,‘四海’那么大的绺子都吓跑了,就你这十几个人能顶啥?还不够人家一划拉的!”
“那倒是。”
“听我一句话吧,四哥这胡子你别干啦!愿意回家你就回家,二老也想你。不愿意回家,你就当八路,将来肯定能有出息!”
“你说了能算吗?”
“我说了保准算”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那第二条道呢?”
“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你马上把队伍拉到山里。待我解救完我那十几个弟兄后,咱俩再细谈怎么样?”
他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六弟你先回去,我马上和弟兄们合计合计,一会儿听我信。”
“好,四哥咱一言为定,我等着你。”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屯里。
同志们看我安全地回来,都高兴地向我摆手。我走到屋子前把大致情况和大家讲了一遍,然后吩咐大家做战斗的准备。因为我觉得四哥归四哥,可他现在是胡子,这些胡子的反复无常劲我也是知道的。
大约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林子那边传来了四哥的声音,他喊道:“六弟呀,弟兄们都合计好了,杆子我们挑啦!不过你说话得算数啊,你要是不算数,四哥我死了也不答应你!”
“四哥你放心吧!”
“那好吧,我们出去啦!”
为了防备胡子们诈降,我特意说:“四哥有个事你得按我的说做,把枪举到头上。”
“这个我明白。”
这帮胡子在四哥的带领下,举着枪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到了当院后把枪放在了地上,然后把手背在脑后站在房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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