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了,为了怕被熟人碰见,我只好钻庄稼地,走毛毛道(小道),傍晚时分才走到凤凰山脚下。
凤凰山已没有了以往的美丽,山上箭杆般的红松已被日本人砍伐得所剩无几。莲花泡中的几只渔船也翻扣在岸边,变得七窟窿八眼,成了一堆堆烂木头。阴沉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暗,狂风刮得乌云翻卷着从我的头顶飞过,凤凰山顶云雾缠绕,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当我走到莲花泡的乱坟岗子时,一阵狂风刮过,大雨倾盆而下,道道闪电耀人眼目。闪电过后面前一片漆黑。那天晚上雷打得咔咔响,震得耳朵嗡嗡地,就像一面大鼓在耳边敲一样。走在乱坟岗子的小道上,只见塌陷的老坟,露着黑漆漆的洞口,坟茔中还没埋的棺材,在闪电中露出白茬的棺材头。
坟茔地中有一座木板钉的小庙,我顾不得得罪庙中的神灵,委巴委巴挤在里面,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毛骨悚然。正在这时,一声炸雷响过。从我面前一座蹋陷老坟的洞口中腾地飞起一团火球。我浑身一麻,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虽然我从不信鬼神,但在这时也紧张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大榆树上又传出“咳咳”的两声,我这脑袋“嗡”地一下子涨得挺老大。再往树上一瞅,只见两只铮亮的眼睛在瞅着我,吓得我差点晕过去。
雨停了下来,云逐渐地散开,弯弯的月亮在云雾的空隙中忽隐忽现。我心想老在这小庙里坐着也不是个办法,人我都打死过还怕什么鬼?再说老人们常讲,这鬼专挑胆小的吓唬。你越怕他,他越来,你真不怕他还真就离你远远的。于是我挣巴挣巴钻出了小庙站了起来。借着月光再往树上一瞅,弄得我哭笑不得,原来是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瞅着我。
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走。陡的地方走时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在半夜时分我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破帽子沟。
刚到屯子边,两条黑影从屯中窜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大黄和大黑。这两条狗一到我跟前,嘴里“唔唔”地呼着,连蹦带跳地围着我撒开了欢。这个扑上来舔舔我的脸,那个舔舔我的手,撞得我直咧歪,扒了我一身的稀泥。
要说这两条狗,那可是真有灵性。大黑摇头晃脑地围着我撒欢,大黄用三条腿一蹦一蹦地往家里跑。跑到屋门口用爪子使劲地扒门。老爷子听到动静后,嚎唠(喊)了一句:“消停点儿。”大黄还在一个劲扒。
屋里点起了灯,老爷子骂了句:“妈拉个巴子,这死狗闹腾啥?”
我趴在窗台上小声说:“阿玛,我回来了。”
屋里的灯一下子就熄灭了。我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额娘带着哭腔说:“六子(我们叔伯哥们我排老六),额娘知道你死得委屈,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别来吓唬我们了!”
“额娘,我没死,真是我回来了!”
额娘还要说什么,阿玛说:“你瞎唠叨什么,真是六子回来了。”
“那你还不开门去!”
一阵踏啦踏啦的脚步声,阿玛给我开了门。
离家已经两年啦,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仔细一打量,家还是老样子。残破的山墙,破烂的棉被,屋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
进了屋额娘一把拽过我,哭着说:“真是六子回来了啦,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说着说着使劲掐了我一把,痛得我“唉哟”一声。
“这是真的了!”
阿玛说:“上个月村公所送来了一份阵亡通知书。说你在打胡子的时候叫胡子打死啦,还给咱家送来了二斗小米子。”
我把经过和二老一学,他们都掉下了眼泪:“不管咋地,回来就好。”
吃过额娘给我热的饭,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我的心里犯开了嘀咕,心想:二老只知道我从国兵队伍跑回来的事,岂不知我还有一个危险。那就是我和老刘偷偷地离开了绺子,这可是犯了胡子们的大忌,按照山规必得追杀。虽然“靠江龙”对我曾一往情深,可我这是背叛她,肯定要伤她的心。即使她能放过我,手下的四个弟兄也决不能善罢甘休。“凤凰山”和“尖山子”之一江之隔,他们肯定得派人来找我,这两方面的危险使我不得不咳声叹气。
阿玛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劝说道:“别犯愁了,没有过不去的河。”
为了不叫二老担心,我想了想后,没提当胡子的事,只说:“我不能在家呆着,得躲一躲,一旦叫熟人碰见可就坏啦!不用说杀了日本人,光逃兵这一条就是死罪。”
阿玛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心隔肚皮,这年头谁都保不准!”
那么上哪儿躲呢?合计来合计去觉得亲属家都不保险。
阿玛说:“你不如到山上躲一阵子,东大沟大石砬子底下有一个破窨子,是东山里一个打猎的炮手留下来的。那地方僻静,一般没人去,猫在那儿把握。”
说完后,领着我又带着两条狗,揣着几个苞米面窝头向大东沟走去。
破帽子沟的大东沟,满洲国的时候树高林密,灌木丛生,野猪、黑瞎子时常出没,屯里人一般不到这里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我们爷俩到达大石砬子底下时,天已大亮。只见打猎留下的地窨子已经破烂不堪,低矮的屋顶四处露着天,屋内坍塌的土坑上铺着一层发黑发霉的谷草。我们收拾了半天,好歹能住人了,老爷子才回到屯里,两只狗给我留下来做伴。
晚上,老爷子送来了饭和棉被。吃完饭后,我躺在松软的干草上看着破窗户外天上的星星,真是百感交加。心想我这才二十来岁,这生活咋就这么的艰难,这人生的道路咋就这么地难走?想来想去,我觉得这都是社会黑暗、政府无能和小日本作的孽……这一晚上我睡了一个塌塌实实的觉。
在朦朦胧胧中,我好像听到两条狗“吠吠”地抽起了鼻子。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门外的草地上,一条足有茶杯口粗的大松花长虫向窝棚慢慢地爬来。这条长虫足有两米多长,瞪着红红的眼睛,吐着鲜红的信子,样子十分吓人。我知道松花长虫没有毒,一般不咬人。因此也没觉得害怕,倒觉得挺好奇,心想这么大的长虫恐怕得有年头了。可两条狗不容了,守在门口冲长虫一扑一扑地狂吠。这条长虫盘成一团,脑袋探出二尺来高。狗一扑,它往前一窜,一来一往斗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它才扭身钻进了草丛中。
咋看,这蛇同狗斗挺好玩的。时间一长,我想了起来,这大石砬子的长虫特别多。一天阿玛送饭来的时候,我特意把他的烟袋留下。因为这烟的尼古丁是长虫最害怕的东西,只要沾上一点,它就会浑身起包,翻几个就死掉。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学会了抽烟。
转眼又过了十多天,有一天阿玛送饭来的时候来得特别晚,傍响午的时候才把饭送来。
阿玛提着饭筐一到地窨子门口,就问我:“怎么样,饿坏了吧?”
“不饿。”
“家里出了点怪事,我才来晚了。”
我问他什么怪事,他说:“前天,咱屯里来了俩要饭的,向屯里打听一个叫王宾的人。他们说的王宾模样和你长得差不多。别人告诉他们,叫王宾的人没有,有个叫王世臣的和他们讲的这个人差不多。不过王世臣当国兵已经有两年了,头一阵子,村公所告诉他家说是打胡子时让胡子打死了。这俩人听后也没说什么,到咱家看了看,要了点水喝就走了。这件事你额娘怕你听后害怕,我也就没敢告诉你。”
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这王宾正是我在“靠江龙”绺子上用的化名。急忙问阿玛:“后来呢?”
“今天早上,咱家又来了两男一女。那女的看样子是个大户家的媳妇,三十多岁,大高个儿,长得挺好看。到咱家后问了问家里的情况,临走时,扔给咱家二百元钱,说和你是朋友。我死活不要,她鸡皮酸脸非给不可,让我告诉王宾以后有啥为难处尽管去找她。你说这王宾咱也不认识,凭白无故接人家二百元钱,这可真是件叫人纳闷的事。我和大伙合计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才把饭送晚了。”
“阿玛,这事没什么好纳闷的,那个女的就是江西尖山子的胡子头,名叫‘靠江龙’,她要找的那个王宾就是我。”
老爷子一听,眼睛一瞪:“你怎么和胡子拉挂上了?”
“那是迫不得已。”然后把详细情况跟他学了一遍。
老爷子听了以后打了个唉声:“那也是个没办法的事,不过你这步棋走得对,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安份守已的人。你二爷爷、你三哥,胡子们花高价钱雇他们,他们都不干。你要是娶个胡子媳妇回来,丢人现眼不说,还不把我活活气死!”
这件事过去又有二十来天的时间,“靠江龙”又打发两个人来破帽子沟探听我的消息。乡亲们都说没看着我,从此以后再也就没有人来探听我的消息了。
“靠江龙”留下的二百元钱,家里可解决了大问题。那一年正赶上粮食欠收,阿玛打井的活也不好找。用这二百元钱买了全年的口粮又添置些衣服和被褥等。
光阴似箭,转眼我回来已经两个多月了,天气逐渐变冷,地窨子里虽然有炕,但怕被人发现,一直不敢点火。为此我得了腰腿疼的病,全身各个关节红肿酸疼。我想老这么猫着也不是办法,眼看就要落雪,打猎的人又要跑山了,哪天被人发现我这小命也就交代了。再说即使不被人发现,长此下去不死也得瘫在这里。家里本来就勉强维持,添了我这么个白吃饭的不够二老的呛吗?我想起来当兵以前我有个好朋友叫姜成山,在舒兰家里开了一个小饭馆。以前我每次到舒兰都要到他家坐一会儿。老头、老太太对我也挺好,碰到饭顿,非得留我在那儿吃不可。
这一次我寻思别的地方不认识谁。大姐二姐那儿也不把握,何不到他那里去,让他给我找点活干也比在这等死强。
阿玛送饭来的时候,我把想法和他一说,他叹了一口气:“咋整?别的也没什么招,出去闯一闯也好,在这呆着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家里人也跟你提心吊胆的。不过你的名字得改一改。”
改什么名呢?我说:“我三哥的良民证在咱家不?”
“正在咱家,他走的时候忘带了。那你就先用他的名字,使他的良民证吧。”
从此以后,我就把“王世臣”改成了“王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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