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妈妈爱你……”

闷闷的雷声震得耳膜疼,噼里啪啦的雨水有如密集的鼓点,砸在头顶。

女人将他搂进怀里,声音温柔地呢喃:“别怕,妈妈爱你……”

他颤抖着说:“你不是,不是我妈妈。”

“我是,傻崽崽。”

“骗人。”

这晚的雷声格外响,就如同他被带离孤儿院的那个夜晚。他依然恐惧,却逐渐意识到是因为身后的女人需要,他才被抓到了这里。

他难免生出讨厌。

可对方也很可怜,还会在每个暴雨夜抱着他说:“崽崽……妈妈爱你。”

他每次都会回答:“我不是你的崽崽。”

他又有些羡慕,他猜测女人真的有过一个孩子,被女人视若珍宝、即便处于这种恐怖的境地也依旧惦念不已。

于是在又一次惊雷响起的时候,他唤了声“妈妈”。

他轻声说:“妈妈,我在这里。”

没有妈妈的他并不知道,亲昵的母子关系间并不需要敬称:“您不要怕,我过得很好——”

“每餐都能吃上肉,周末能喝好喝的饮料,夏天不会被蚊子咬,冬天有暖暖的棉袄,晚上不会做噩梦,白天有很多朋友……”

他用天真的语气描述自己眼里的幸福。

每每这样,女人都能从迷失的不安中平静下来,不再发抖。

他还试图振作起来,鼓动女人:“妈妈,你想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吗?我们一定、一定要离开。”

要跑掉。

……

暴雨下了一夜也没停,以至于第二天的清晨昏暗无比,压抑的云层笼罩着繁华的都市。路上行人匆匆,溅起无数雨点。

位于市中心二十楼的大平层里,白涧宗坐在落地窗旁,盯着雨水划过玻璃的痕迹。

“他昨晚和我说,想要尝试催眠。”

“……”

叶岚君坐在客厅里,说:“虽然他的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但我们都清楚,他的情况不太对劲,对吧?”

落地窗倒映着白涧宗凌乱的额发,以及青黑的眼睑。

叶岚君说:“之前我认为他不适合催眠,一方面因为他意志健康,另一方面他潜意识在抗拒催眠这个事,但如果他不再排斥,倒是可以试试。”

“他……”

应该是许久没说话,白涧宗说出口的第一个字直接散在了空气中,调整好呼吸后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你认为他失忆的原因是什么?”

叶岚君本以为是大脑受损,或出现了血块压迫的情况导致失忆,但既然脑部检查一切正常,就可以排除了。

“应该是PTSD导致的选择性失忆。”叶岚君说,“之前不这么觉得,是因为几乎没出现过十四年这么长的‘选择性失忆’症。”

“但如果说他在孤儿院长大,又被孤儿院抛弃,紧接着就被囚禁四年……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白涧宗:“……”

叶岚君轻叹道:“他那十四年都没过过好日子,也许孤儿院的生活还不错,可却是亲近的院长抛弃他,才导致他经受四年的囚禁加虐待——”

“以至于从出生开始、十四年以来的一切都成了创伤。”

“都想要遗忘。”

白涧宗依旧面对落地窗,看不清表情,扶手的五指却不断收紧,手背青筋暴起。

叶岚君看在眼里,继续道:“国内外都出过很多非法拘禁的例子,大多数的受害者都是女人和小孩,一个成年女人在这种环境都未必能坚持一年,何况心智不全的孩子,没有精神失常已经是奇迹了。”

说这话,也是为了给白涧宗打预防针。

白茉大概率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应该疯了。

白涧宗闭上眼睛,半晌,哑声问:“如果想起这些事情,他会怎样?”

“我给燕折做过心理量表,他给我的感觉很健康、很坚强。”叶岚君不是安慰,说的是实话,“他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所以?”

“所以我觉得可以试试,哪怕他一切检查正常,从最近的情况来看,那四年的记忆依旧是地|雷一样的存在,即便未必能回忆起,能主动面对治疗也是好事。”

“……”

见白涧宗不说话,叶岚君心里有些惊讶。

作为心理医生,她最清楚,母亲的事已经成了白涧宗的心魔。

她本以为燕折如果能回忆起那四年的一切,白涧宗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然而并没有。

她笑了声:“你应该对他很好吧。”

白涧宗眼皮动都没动,看着地面的眼神没有虚焦。

叶岚君说:“从前的那一切对他来说之所以是创伤,大概是因为一直在被抛弃、被伤害,可你对他的好就像肥料。”

只要有一个人爱他,他就能从腐烂的泥生根发芽,绽放璀璨的花。

叶岚君又想起一个细节。

之前白涧宗认为燕折对他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般的情结……

白涧宗这是觉得,自己对燕折很坏?

可以肯定的是,燕折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倒是有点好奇白涧宗平时是怎么对待燕折的了。

“还有,即便你找到了绑架你母亲的人,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他牢底坐穿,燕折是受害者之一、也是人证。”

“牢底坐穿?”白涧宗终于开口了,他掀起眼皮,“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让他后半生都在牢里衣食无忧?”

“……”

叶岚君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她知道和这个时候的白涧宗谈法律没用,换做任何一个人经历这些,恐怕都恨不得把幕后主始者抽筋拔骨。

“你要向前看。”叶岚君说,“如果你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后半辈子就都毁了。”

心理学上有一个非常浅显易懂的说法。

想要脱离梦魇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造成梦魇的源头,而不是一直纠缠。

白涧宗调转轮椅,搁在轮椅扶手的手朝外摊开,身后是被玻璃隔绝的狂风暴雨。

他看着叶岚君,神色比外面的乌云还要压抑阴沉:“我毁得还不够彻底?”

叶岚君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从知道“白涧宗知道了幕后主始者”的消息开始,她一直有所担心,但见面后才发现,白涧宗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

没有自残,也没有发病。

当然,排除这两点,状态还是很差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燕折看起来不太好,所以连带着扼制住了白涧宗的病情。

他如果失去理智,谁来安抚燕折呢?

叶岚君缓缓道:“那燕折呢?”

“你也要抛弃他吗?”

-

这一晚睡得跟没睡一样。

燕折坐起身,被子从肩头滑落,耳朵嗡嗡的,跟失聪似的,窗外阵阵雷声,但仿佛隔着一层棉花,听不真切。

……淦,真隔着一层棉花。

燕折掏掏耳朵,确定没棉花以外的东西了才开始打量四周,自己显然处于海勒公馆房子的卧室里。

谁给他耳朵里塞了棉花?

白涧宗回来了?

低头一看,身上已经被换了睡衣,还是他之前在这住了几晚特意买的短款睡衣——

白涧宗的睡衣都是长衣长袖,他穿不太习惯。

果然是回来了。

就算白涧宗通过监控发现他在沙发上睡衣,让保镖把他抱进房间,也不可能让保镖帮他换衣服。

这里的卧室是个比山庄主卧小一些的套间,不过床的位置能一眼看到门口。

房门没关,客厅里隐隐传来人声。

一道惊雷炸响,燕折浑身一抖。

他一边下床一边唾弃自己,不就是打个雷吗,不至于不至于。

刚走到卧室门口,他就听到叶岚君那句“那燕折呢?你也要抛弃他吗?”

心脏隐隐一颤。

燕折没听到白涧宗的回答。

但他不准备憋在心里,像电视里的主角一样因为没嘴产生各种各样的误会。

就算白涧宗真不要他,那也要问清楚。

于是,他一掐屁股,红着眼睛走出去:“您不想和我结婚了吗?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白涧宗远远地看过来,脸色阴晴不定。

经历了这两天的事,燕折看起来瘦了点。这会儿头发凌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卑微可怜、很没安全感的样子……

还真分不清是演的还是真心流露。

白涧宗拿不定,只能阴着脸说:“没有。”

燕折追问:“没有什么?”

明明神色阴郁至极,白涧宗还是说出口了:“没有抛弃你,没有不想和你结婚,没有喜欢别——”

他立刻反应过来,猛得闭嘴。

燕折笑得贼甜,“没有喜欢别人”,前提不就是喜欢他吗?

叶岚君握拳抵唇,忍笑。

“袜子穿上!”

“哦。”之前住过这里一直穿的白涧宗袜子,燕折特地找了双白的,坐在沙发上往腿上套。

白涧宗脚码大,他的袜子燕折能一路拉到小腿,配合着白皙的肤色,这场面怎么看怎么看不对劲。

白涧宗看了眼叶岚君,又看看目不斜视的俞书杰,目光再回到燕折身上,眉头越皱越深——

“叮咚。”

有人摁响了门铃,俞书杰确定是保镖后,就打开了房门。

进来的保镖正是昨天留在孤儿院的那位,看到燕折也在,他微微一顿:“老板。”

燕折拒绝回避:“我也要听!”

白涧宗:“……说。”

保镖这才道:“按照您说的,医生画像也给了警察一份,不过他们只说会作为参考。”

“黄院长全都交代了,目前已经拘留,后续可能需要燕少爷配合调查。”

叶岚君若有所思。

她本以为,白涧宗报警会是为了用黄建庆买卖人口的案子引起调查,最后利用燕折这个枢纽,将警方的视线再次引到白茉的失踪案上,重启调查……

但从刚刚的对话来看,白涧宗逼黄建庆自首,约莫只是想给燕折出口气而已。

保镖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这是黄院长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燕少爷小时候的一些照片,给您留个纪念。”

燕折其实不太想看。

但白涧宗已经打开了袋子,他就走过去,背着手站在白涧宗后面,时不时瞄一眼。

叶岚君夸赞道:“小时候就很好看。”

孤儿院条件虽然不好,但没亏待过燕折,没法大鱼大肉,量却管够。

所以小时候的燕折瘦归瘦,但没有到十来岁营养不良的地步,清秀又漂亮,简直雌雄莫辨。

现在的燕折已经成年,有了明显的男性特征,例如喉结,骨架……倒没了小时候中性的感觉。

因为在孤儿院长大,个人照片很少,因此黄院长挑挑拣拣,给了很多燕折和别人的合照。

“等等!这张……”

白涧宗和燕折的目光同时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年幼的燕折正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抱着,背景就在孤儿院门口。两人面朝镜头,一个十分腼腆,一个笑容灿烂。

“这是……苏然?”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迟了,52个红包,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