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是到火车站这里来办事的。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一心报效中华的这个愤青自己跑到南京军区总参部自荐,想成为中国第一名光荣的随军记者。结果被人请了一碗海带豆腐汤三个肉包子后,又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中国有自己的军队宣传机构,年轻人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

陆小凤不死心,又想学习前辈唐师曾跑去中东战场,做一名光荣的战地记者。结果人伊拉克大使馆拒绝签证:小伙子你这样的热血男儿我见多了,看在中国和伊拉克有着长期的传统友谊的份上我跟你说,伊拉克那里能拍的都有照片了,剩下的你要乱拍你就变成恐怖分子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爱国无门的愤青只好先放下最伟大的志向转而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但所谓世事无常并不只是一句文艺青年的呻吟,就连陆小凤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有那么大志向那么大才华的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死大学生”!

而且还是那种一个广告牌砸下来,死的十个里面有八个都跟他一样有志向有才华的“死大学生”!第五次从八万人体育馆那人山人海的招聘会上狼狈地“战略撤退”以后,陆小凤乖乖地穿上了西装,抹上了发胶,经朋友介绍进入一家贸易公司,人摸狗样地开始了他白领精英的生涯。

然而,想飞之心从来未死。

那他是陆小凤嘛,对伐!又不是陆小鸡。小鸡可以满地趴趴走,凤凰却总是要傲笑九天,一舞青空的啊。

契机是再度遇到中学同学金逐流那个家伙。真看不出来,那小资又臭屁的混蛋竟然成了一名光荣的警察!还混上了刑警大队长的位子,这简直让陆小凤眼红到浑身羽毛都炸起来。

回家后辗转反侧,最终陆小凤还是抛下了他眼看就能升上的主管位置,重新扛起摄影机重新穿上摄影背心,苦哈哈地重新从最底层开始他的记者之路。

人一辈子,总要做一些在以后或许会后悔的事情。陆小凤想,但是,总归还是要去做,后悔不同遗憾,后悔可以补救,遗憾却没有机会再来。所以身为热血青年的陆小凤,对于光荣并且正义的事情,绝对绝对冲在第一线。

所以说吧,机会这种东西总是只赐予一直准备好了的人。一个历时三个月的山西私矿连续报导,一场拐卖妇女儿童集团破获解体乃至所有犯人锒铛入狱的跟踪采访……几次协助警方并且在第一现场把全面报导传送回来,陆小凤渐渐在记者这个行当里被人记住了名字。

事业上的局面逐渐打开,陆小凤的朋友也多了起来。很多场合,甚至还被人冠上了“名记”这样的头衔。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叫他,其实陆小凤很吓了一跳,因为他听见这个头衔的第一反应是:“名妓”???!!!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叫他“名妓”,陆小凤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很囧的头衔,好在他自己还能记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记者,距离少年时代的那些梦想还很远很远。

可是想是那么想,生活上到底还是有了些改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女孩子越来越多起来,可人的,知性的,伶俐的,活泼的……简直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只可惜陆小凤自己的心思却总定不下来,往往都是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就发现这个姑娘并不是自己在寻找的,可以牵手一辈子一起走下去的人。

那么自己想要的人,在寻找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陆小凤自己却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真的不是花心,只是寂寞的时候,想要人陪,而每一次陪他的人恰好都不同而已。

真的,只是那个而已……

甩甩头,陆小凤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扔开,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来。

这次报社想做一套响应主旋律的报导,别人紧赶着找110的警花去了,陆小凤却有点尴尬。前几次与警方合作中认识的警花薛冰,美丽勇敢坚强,让他颇有些无法控制地热恋了一把。然而不过半年毕竟还是倦怠了,对于薛冰关于结婚的明示暗示,回绝太无情了答应又不可能,所以能躲多远他就尽量躲多远。也因此上,这次报导他只能绕着边走,警察总局那块真是想也不要想了。而这样算下来,还让他有些采访兴趣的就只有负责维持上海新客站秩序的普通警员,53岁的大叔,在本地被人唤作爷叔的张#伟#国。

只可惜,那位张爷叔显然不怎么有兴趣。

“……陆小鸡,我跟你说了,不要采访我,没意思!”张#伟#国的头摇得都晕了,这人怎么还不明白呢?亏他们都算是忘年交的老朋友一场,“我年纪又大又没有什么贡献……唉,直说了吧,我就是怕出风头行不行?你饶了我吧!”

陆小凤微微一笑,脸上两个酒涡简直人见人爱,“说这样,爷叔你也太客气了!谁不知道这里的一亩三分地都是你的管辖范围啊。贡献什么的,又不是一定要流血牺牲才算,你那么多年下来的兢兢业业怎么不算贡献……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爷叔你是怕你英勇光辉的形象上了电视,惹了万千姑娘的相思上门来倒追结果反而被嫂子罚跪洗衣板,是伐?”嘿嘿嘿笑,酒涡都像写着:“我就知道……”

“噗!”旁边的员警一口茶喷出来,这个陆记者,每次都来这套!最可怜就是他们这些无辜的小警察了,每次都被他搞得没有心思定下来工作,笑得肚子不痛绝不算完。

张#伟#国脸都涨红了,对这个无赖的家伙他是彻底没辙了,正寻思着有什么法子可以逃过这一劫,却看见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进来,那是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第一眼看过去的感觉很奇异就会让人觉得舒服。

“请问,报案是不是在这里?”他的声音不怎么响却清朗得让人无法忽视,“我的包被人抢了,我想报案。”

陆小凤回头,结果一头就撞进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秋水里。

后来想想,那年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彼此的印象似乎都着重在眼睛上。陆小凤只觉得那个人的眼睛干净透彻,有种城市里的人所少见的灵气;而厉南星却觉得杵在繁忙的警局里的这个家伙,眼睛桃花非常……

***

陆小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既然人家张爷叔都拒绝了,他不是应该另外再去找选题的吗?但是为什么现在却摸出烟,又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了呢。完全是本能的,他点起烟,那缥缥缈缈的烟雾里,他的前方五米处有个人正无比认真地接受着询问。

真的是无比认真啊,陆小凤弹一下烟头的灰,那人始终目视前方,看着说话人的面孔,不管身边是不是有人经过,有没有事情发生,他都是眼睛定定地看着跟他说话的人——真是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烟燃得快,似乎没有抽几口就烧到头了,陆小凤在手指被烧痛前一刻按灭了它。

办公室里那个声音特别大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张#伟#国理所当然地背转身去接电话,而那个人却在张#伟#国背转过去的动作出来以后才停止说话。陆小凤看在眼里,突然就明白了。他走过去,手指先在那人眼前的桌面上敲了敲,等那个人注意到他的时候才微微笑了笑:“你好,我是陆小凤。陆小凤的陆,陆小凤的小,陆小凤的凤……”

修长的眉头微微蹙了蹙,显然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样子。但结果还是舒展开来,有礼却带着有些冷淡味道地笑了笑:“你好,我叫厉南星。”

陆小凤也不在意,酒涡跳出来灿烂了一把,“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吗?”

漂亮的眼睛闪过警戒的光芒,过了一会儿,陆小凤听见那个人说:“不用了,谢谢。”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陆小凤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一定没有看清楚皇历,怎么明明都是好意的却总是遭遇拒绝呢?难道自己真的看起来越来越不可靠了吗?这可真是糟糕了。

苦笑着耸耸肩,陆小凤放弃了,“也不用客气,又没帮你什么……”他伸手去取他那个摄影器材的包,“好,走了。拜拜!”

所以等张#伟#国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的时候,陆小凤早不见了。张#伟#国摇摇头,径自继续跟厉南星说话:“你丢失的东西我们已经有线索了,这样吧,三天以后你还是过来这里看看……对了,你的联系方式呢?”

厉南星连忙把燕燕的手机号码报给警察叔叔,“这是我妹妹的手机号码,你们跟她联系也是一样的。”

张#伟#国朝他点了点头,“行,你放心吧,”他说,“没事的。”

厉南星眼睁睁看着他把头低下去开始继续工作,愣了好一会儿,“这样,就可以了吗?”

张#伟#国抬起头来,反而有些意外的表情,“啊,是啊,可以了……你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吗?”

厉南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轻声说:“没,没有了。”他站起来鞠了个躬,“谢谢你。”

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有礼貌的孩子了!张#伟#国不适应地跳起来,“啊,啊,不客气,不客气的。”

……

陆小凤在外面买了一包烟又绕回来,正看见厉南星从警察局里走出来。本来应该就是擦肩而过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多看了他一眼,结果这一眼就看见那人半仰着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灰色的天空。而等到陆小凤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那人的眼前:“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

“我是一个记者,”借口马上就要下雨的关系,陆小凤几乎是拉着厉南星在街边的一家红茶坊里坐下,“喏,这是我的证件。”他笑眯眯地把自己的证件推到厉南星的面前,一派童叟无欺的样子,“你可以看一下。”

厉南星修长的手指伸出去却又停在那证件上面,最后还是把证件推了回来,“那么,需要我帮什么忙呢?”声音轻轻淡淡,却有种令陆小凤挫败的疏远。

调整了一下不知为何而来的失落心态,陆小凤慢慢地道:“但这件事情你一定可以帮上忙的,”他顿了顿,“是这样——我呢,想作一个关于普通员警的报导,可是刚才你看见的那位张#伟#国长官呢,就一直有点害羞地不肯答应。”抓抓头又叹口气,“说什么没做什么大事,不值得报导。但其实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够做出些什么大事来,那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你说是不是?”

陆小凤本来以为那个看起来就有些清冷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表示的了,谁知道下一刻却看见那人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并且回答:“是。

陆小风愣了有一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连忙打蛇随棍上:“那正好我看见你去报案,所以就想借着这个小小的普通的案件来记述一下一位普通员警的工作,当然,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你的帮助了。”

“这样啊……”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我,没接触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一定可以的。”陆小凤说,“好简单的!”

“那么,需要我怎么做呢?”厉南星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第一印象让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实在是有些桃花了一点,但不得不说,这个人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蛮可信的。何况,厉南星又有些自嘲地想,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来骗的?于是坐得更直一点,“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很久以后,陆小凤终于明白,那时候厉南星说的“全力以赴”并不只是一句顺口而出的话,而是镌刻在那个人血液里的承诺。只要是他答应了的事情,便是有生之年都不会变改的执著。因为那个人,从来就是连退路和后悔都不会留给自己的人。

……

雨终于下了下来,淅淅索索,敲在玻璃窗上的时候很有种生命力的节奏。陆小凤杯子里的茶水早就已经被他喝干了,而这会儿,竟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当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本来因为下雨而缓下来闷热似乎就更加变本加厉。

“嗯,要不要再叫一点吃的,或者,喝的?”陆小凤问。

厉南星略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么,这就开始了?”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不定。

“啊……那个,”厉南星想了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请你帮我把这里的地址发个短信给我妹妹?我怕她会找我。”他看着陆小凤掏出手机,连忙报上一串数字,“这是她的手机号码,”他说,“本来说好了,今天她来接我的……”

“啊,”陆小凤啊了一声,“这倒是耽误你们兄妹见面了,真是不好意思。”顿了顿,“要不我还是直接跟她打个电话说句抱歉吧?对了,叫她过来这里跟你碰头好吗?”

厉南星才说了个好,脸上的表情突然僵滞了一下,然后就有些微的晕红氤氲上来。好半晌,水红色的嘴唇动了动,“原来,你早就看出来我听不见了?”修长的眉毛蹙了蹙,带着些自我厌恶地苦笑着垂下眼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

陆小凤一愣,但随即就反应过来,“啊,我没说你骗我啊……”他开始安慰人,“别说你能够正常应对社会交流,就算不能又怎么样?听不见这已经是你的不幸,如果有人因此嘲笑你,那只能说是那个人的品德有问题。何况,你能够克服那么多困难,学会读唇语跟人正常交流,就这点我已经很敬佩你了!换做是我,我一定不行!”

噼里啪啦一番话说下来简直如同行云流水一样流畅,但正要再说句什么作为总结的时候,却猛然声音被噎在了喉咙里——从陆小凤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是长长的睫毛挡住了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而内双凤眼的完美线条却无比清晰地落入视线。顿时就像时空被凝结住了,陆小凤混乱错乱迷乱地只是不断不断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那么美的一双眼睛,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就这样让自己在这个下午这个茶馆里看见了?

时间在陆小凤的世界里突然放慢了脚步,于是他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如同飞了三生三世的蝶小心翼翼地驻步停歇了片刻,于这霎那又将振翅而起;于是他看着那双眼睛重新慢慢抬起张开,好像他曾经年少的梦里那朵从前世就开始守候的花终于在今生的这个下午,在他的面前缓缓盛开……

“谢谢你。”厉南星抬起眼睛看着他,雪白的牙齿下意识咬了咬那水红色的唇瓣,“阿姆说城里人都是很坏的,但是我想,那不是绝对的。至少,你就很好。”那个有些羞涩有些稚气的笑容突然就让整个茶坊都跟着亮了亮,随即才是滚滚而来的雷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轻敲着窗户,红茶坊的CD机播放里柔美的女声在唱: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原来原来原来原来!有些事情,有生之年终不能幸免!陆小凤觉得自己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那么怦然轰动,让人不由自主担心是不是会被别人听见。

好在幸亏外面还有轰隆隆的雷声,陆小凤猛然从自己的魔障里清醒过来,接着就是一头一脑的汗。“好热的天气!”掩饰地擦一把额头,然后转移话题“对了,你妹妹的手机号码,”他说,“再跟我说一遍吧,刚才,一时间没有记住……”

“啊?哦,”重新抬起头的厉南星下意识答应了,重新把号码念了一遍,最后又说,“谢谢你。”

那张音乐碟已经放完了一遍,DJ站在CD架的前面似乎在寻找下一张准备播放的碟片。陆小凤的听觉世界里,又被那沙沙的雨声充斥了,但是他还是能够听见那声感谢,小小的声音,低低的,好像还有一些颤抖,一如那人先前颤动的羽睫。

“这也没什么可谢的,”陆小凤本能地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接着才想起杯子里的水早就被他喝干了,于是讪讪地放下来,“没什么的。”然而随即他就觉得有一阵热烧薰上了自己的脸颊,“啊!”他简直不敢去看厉南星的表情,可是又不得不正面对着那个人说话,“真,真是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那个……”他叹气,“把你妹妹的手机号码再给我说一遍?我,我还是没有记住。”

“……”最后厉南星说:“我抄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