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昌老爷子的墓地位于白云山的后麓,洪门的历代当家都葬在这里。从洪熙官、洪文定以下,一代代匡扶正义,救助百姓,只是埋在这里的有多少人是得到善终的呢?

周天赐手里的香一炷一炷点燃,又一炷一炷插在坟前。或许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躺在这里的某一块地下,然后是不是也会有人为他点着香哀叹着他的不值呢?

世事无常,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从前那单纯而看得清黑与白的世界了。这个世界多了火轮车、报话机、新闻纸……从地球的那一头来到这里也可以稳稳当当地坐上大轮船,人跟人的距离就像突然从遥不可闻变成了触手可及,于是,人心也跟着改变。

世间事物都有一个生存的周期,出生,成长,辉煌,衰败,死亡,没有一样可以得到永恒。周天赐却觉得自己就站在这个历史的路口,他上过洋学,知道科学,传统是他骨血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所能看见的远远超越睡在这里地下的所有已逝者的总和。

所以当他跪在陈宜昌的墓前行最后一个礼的时候,他想的是——如果洪门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都无法改变成为中国人自己打自己枪的命运,那么,它是不是还有必要存在?

洪门的宗旨是传承中华忠义血脉,但是,现在的中国,忠和义在哪里?日本人还没有打进来,人心却已经先坏了!

长叹一声站起来,周天赐猛地明白,这里或许是他以前仰之弥高的所在,但是却绝不会是他将来死亡以后要躺的地方,他有更远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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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广州,拒了鲍望春的三个电话以后,周天赐一个人坐在洪门书房里以前陈老爷子常常坐着的这个位置上。

这里那里,那里这里,每一个影像都还在眼前,师傅爽朗的大笑,泰叔威严却不失慈祥的样子都在这里,只需一个抬头就可以看见,但偏偏时间却像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孙翌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走了进来。

周天赐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好小子,你还敢孤身一人来我洪门?莫非是以为我洪门收拾不了你?”

孙翌却看着他,轻轻一笑,“周大少,你这样大动干戈地把我逼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废话吗?”

周天赐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闪电般扎在孙翌的身前半米处的桌子上,“既然如此,我敬你是条好汉,你就拿这把刀自决了吧。这把刀乃是我们洪门祖师爷用过的,你拿来自尽也不算辱没了你。”

孙翌看着那雪亮的匕首,眼神闪烁不定。

周天赐冷笑一声,“怎么,终究还是怕死吗?”

孙翌抬起头来看着他,“是!”他老实不客气地说,“我是怕死。正因为我怕死,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洪门这里。”他苦笑起来,“因我本以为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我死,否则以你洪门在广州只手遮天的能力,你真要我死,我就算躲在东卿的背后都没有办法。但现在看来……”长长叹一口气,慢慢拔出那把匕首,“是我又错了!”

又叹一声,“周大少,杀害陈老爷子是我个人的错,盼你不要为难我们组织!”眼睛一闭就把那雪亮的匕首往心口上插去。

谁知道那匕首才碰到身体,刃尖却狠狠地弹了回去,孙翌握着匕首的手一个没有注意竟被划出了一道长长血痕,“靠!这……”

周天赐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看着目瞪口呆的孙翌微微一笑,“我们扯平!”

“扯平……”孙翌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上次玩我一次,这次我耍你一回,我们扯平!”周天赐说。

“你,你拿你师傅的大仇来,来,来算这个?”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只要事情有所交待,我所想的就只有怎么把问题最大利益化。”扔过去一本账册,“这是你们组织这两年在广州的账——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你们根据地筹买急需的药品,但根据你们的账册,我大致推断了一下贵组织的全部营运状况,老实说不是很妙!但如果加上你们传说中的‘国际友人’的协助,你们应该还是拿得出大笔资金来的。”顿一顿,“现在,广州所有的药品都已经被我控制在了手里,啊,对了,似乎东卿答应过你要给你一批药品的,但是,”眨眨眼睛,“我可不知道有这件事。”

孙翌终于恍然大悟,“你要敲诈我!”

周天赐很认真地点头,“不错!”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你有两个选择。一、你拒绝我的敲诈,那么你跟泰叔毒杀我师傅的事情我就会公布出去,并且把你们开大烟档的事情通报给全国报馆,我保证贵党在近一年内都无法进一步展开工作;二、你非常高兴地接受我的敲诈,那么黑龙社毒杀我师傅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再没有翻案的余地。全国上下各党各派齐心协力一起抗日,形势一片大好!我也把我这里的药品给你一批让你运回去你们根据地救死扶伤。”

孙翌苦笑,“那么我能听一下你敲诈的数额吗?”

“美国那个军火商一共有三艘货轮的武器运来中国,你吃掉了两艘,我只要这两艘!”

“只要?!”孙翌瞪大眼睛跳起来,“你也太黑了,这不可能!”

周天赐摊摊手,“那就请吧。”

“周老板,我们在后方也不是每天吃闲饭的,我们也在抗日,我们没有武器,你难道要我们用柴刀去砍鬼子的冲锋枪?”

“广州沦陷了,你们一样再也没有武器,还是得用柴刀去砍鬼子的冲锋枪。”

“……”

“你可以考虑一下,但是时间不多,下周我要把所有的药品运去内地,那以前你最好给我答案。”周天赐举起茶杯,“请吧。”

孙翌不得不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你能够给我多少药品?”

成功了!周天赐心中一喜,脸上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个嘛,我们可以再谈!”

***

因为这批高射炮数量较大,担心日本飞机白天巡逻的时候发现,鲍望春决定连夜把高射炮运往虎门海军中将陈策处。

谁知道目的地到了,陈将军却不在,堂堂的海军中将竟然上到了海战第一线去。而现在战事吃紧,陈将军呆在他的旗舰上,也已经很多天没有上岸了。

乍听见这消息,鲍望春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海军第四舰队!偌大中国的堂堂第四舰队,竟然已经拼到这个地步?正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过去第一线,却被海军参谋还有罗靖安他们死命拖住。

要是他陆军少将在海军阵地上发生什么意外,大家受军事法庭的批都是小事,只怕说出来让日本鬼子笑那就是国际问题了。何况他是押送高射炮来的,总不能工作都没有交待好就径自跑去战场吧。

海军参谋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才跟陈将军取得了联系,陈将军说第二天一定回来,鲍望春没有办法,只能在海军官署留宿,然后不断地往广州打电话。

但结果是——

“DIU!”看,他也学会了那个人的口头语,骂人是不好的,鲍望春想,但是,那家伙!他已经决定把他开除人籍!

因为洪门的电话没有人接,而周家大宅的电话根本就打不通!

至于在广州这边的周家大宅里——

“赐少,电话线都拔掉了,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下人担心地看着周天赐,“那怎么办?”

唉,这时候还真给他有点想念跟着卿姨她们已经过去美国的福仔,那醒目的小子就不会问这样笨的问题,“现在少爷我要睡觉,你尽管给我统统拔掉就对了!”

哼,现在全世界急着要找他的人只有一个,而且那人偏偏明明心里已经急得痛了,还要惦记着所谓的大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跑去虎门!

一次这样,两次、三次还是这样,从来都不会学乖!难道只有他心里有大局?他才知道忧国忧民?混账!虽然宠他爱他是自己不变的心思,但是必要的时候也该收一收!

就算是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人为了拦住自己,不惜用南越王剑要自残身体的举措,周天赐都忍不住心头狂跳,为了那样的原因跟自己动手已经过分,万一要是自己再慢了一步怎么办?他难道就不懂,他受伤会远比自己受伤要更让自己痛苦吗?

“鲍、望、春!”咬牙切齿地说着,明明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的脑子反而更加清醒起来,是时候该收拾你了!

****

“什么?”鲍望春瞪着眼前的海军参谋,“陈中将,无法,下火线?”

“是,是!”海军参谋被眼前这位俊美的陆军少将瞪得差点话都说不出来了,“前线吃紧,陈中将的旗舰都上了第一线,所以……鲍少将,鲍少将!”

“将军!”罗靖安叫了一声却又没有下文,因为昨天晚上或许他们还有理由拦住他,今天却一点借口都拦不住了,长叹一声只能跟着跑,只希望老天保佑他还有机会活着去吃广州街头的萝卜牛腩。

然而虎门要塞内,但凡还能开得懂的舰艇已经全部上了火线,就算要从岸上到达陈将军所在的旗舰位置也只有使用最原始的舢板,更何况,旗舰现在究竟在那个位置,谁也说不清楚。

“咻……嗒嗒嗒嗒嗒嗒……砰!”

“轰!”

猛地天空中传来诡异的机翼滑翔声,紧接着,炮弹轰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罗靖安只看见身边不远处那架高射炮炮口连连吐出火花,但过了没有多久,一阵气浪涌上来,高射炮被日军的轰炸机炮弹炸个正着!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猛地后领被人一把抓起扔出去,然后才发现就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一块脸盆大小的钢锭砸在了地上。

硝烟弥漫,紧接着血腥气的味道钻进鼻孔,再然后,恢复了一点听力的耳朵才逐渐接收到惨呼和哀号的声音。

这是公元1938年9月27日,日军再一次向我广州虎门要塞发动了进攻。

“将军!”罗靖安才刚站直身体就被鲍望春一把拉了下来,猫着腰往前面前进,“谢谢你!呼……”他算是见识到真正的战场了,真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闭嘴,趴下!”

“呜……”又一轮敌机的轰炸下来。

“咻!嗒嗒嗒嗒嗒嗒!”所有高射炮终于完全就位,一道虽然残破但毕竟还是起了作用的对空防御网张开了。

“快走!”鲍望春连身上的灰土都懒得去拍,飞快地在沿岸跑着,寻找可以使用的舢板。

“鲍少将!”随行的海军参谋在炮声隆隆中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在这种时候,你非要去陈将军的旗舰干什么?你也看见了,我们的人都拼光了,没有了,不可能再挤出哪怕一艘船去救援内地主战场!回去吧!”

鲍望春只说一个字,“不!”

“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陈将军?有什么不能通过报话机传达吗?”海军参谋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这个陆军少将算他妈的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固执成这样?

鲍望春还是一个字,“不!”枪林弹雨,炮火连天,他却连一点脸色都没有变。

但海军参谋终于忍无可忍,“就算你见到了陈将军又怎么样?当心……”

“呜……轰!”日机扔下来的炮弹爆炸处距离三人原来位置不过五公尺,虽然跑得算快了,但还是有大量泥土被掀了起来落在他们身上,更不要说还有四散的弹片,随便身上一弹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啊!”猛地罗靖安发出一声大叫,他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定下来一看却原来是半个头颅盖,连着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恐惧和强烈的呕吐感一股脑涌了上来,罗靖安再也忍受不住自己已经压抑很久的恶心,猛地跑到一边狂吐起来。

鲍望春一把没有抓住罗靖安,只能跟着跑过去把那个初上战场的菜鸟抓过来,然后“砰!轰!”两个人一起卧倒在沿岸的泥沙里,罗靖安大半张脸就这样埋到自己刚刚吐出来的呕吐物中去。

“李参谋!”蓦地,罗靖安又发出一声惨叫,鲍望春这才发现他刚才跑过来拉罗靖安的时候,炮击下来,而现在那位海军参谋所站的地方只剩下了他的半截身体。

罗靖安浑身发着抖,眼泪克制也克制不住地流下来,“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来这里!我……”

“啪!”一个耳光大力地扇过来,罗靖安差点一跤跌倒在地上。而扇他耳光的鲍望春除了脸色白得更加近乎透明以外,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鹰眼依旧犀利,气度依旧优雅,“走!”当先继续跑了下去,把他那坚持的背影留给罗靖安。

而看着那清瘦的背影,罗靖安一面还是克制不住地哭着,一面却擦着脸跟了上去。

将军,原来就是把自己的背影留给士兵,就这样带领着士兵冲向前方的人!也只有这样的将军才能成为将军!

在清远第一线组建防御工事的余将军所以是将军;在前面海上用自己的旗舰当南海屏障的陈将军所以是将军;跑在自己的面前自始至终都不曾放弃目标的鲍将军,所以也是自己的将军!

但是为什么明明我们中国有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勇敢的将军,也有那么多不怕死不怕痛不怕牺牲的,好像李参谋这样的人,小小的一个日本国,却还是会欺凌到我们的头上来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DIU你老母的!”周天赐从货车驾驶座上跳下来,却又赶紧趴到了地上,“轰!”不远处一发炮弹炸开来,距离货车不过二十公尺远。

“空军呢,我们的空军呢?”

“喂,你是什么人?”很快有人从虎门要塞的防御工事里跑了出来。

“我是陆军少将鲍望春的人,奉命押送军用物资过来!”周天赐吼道,“鲍将军呢?”

“鲍将军上火线去了!”那人一看货车上的东西,连忙招呼其他人冒着枪林弹雨过来收货。

而听见他的说话,周天赐却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鲍将军上了火线?”他一个陆军将军上海军的战场,他去找死吗?

“轰!”又是一连几个炸弹在他们头顶上被扔下来。

周天赐心里急得简直要烧起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我们的空军呢?怎么就任鬼子在我们头顶上嚣张?”

那人眼睛也红了,“空军?我DIU你老母的!我们哪里还有空军?他们全线北上,只留一个菜鸟中队,九架老式霍克Ⅲ守卫全广州,轮番出动都来不及,你以为我们司令没有电令他们出动吗?”

跟着过来运货的另外一名海军士官也摇了摇头,“都拼光了!”

旁边那个明显军阶高一级的士官吼起来:“吵什么,还不给我快点搬!”

……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军火、药品搬到防空洞里,周天赐却被海军的惨状吓了一跳,遍地死伤,已经压抑许多了的哀号此起彼伏。

直到被那个军阶稍高的士官领到临时的司令部内,关上了门,那些哀号声才被杜绝在门外,但紧接着周天赐看见的却是一窝都濒临崩溃的人。

“我不管你什么困难,五分钟内,你们空军再不出现在我们上空,你们就等着给我们全体海军收尸……”突然一声大吼从那边传过来,顿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嗒,嗒,嗒……”单调的挂钟的声音在死寂的司令部内回荡,刚刚还在催逼空军的那名军官脸色惨白地放下手里的电话,他慢慢转回身来看着大家,咽了一口口水,“兄弟们,空军第二十九中队,最后一名空军兄弟,刚刚,过世了!”

死寂的氛围再度蔓延开来,所有人都说不出一句话,但过了不过半分钟,绝望的气氛伴随着哭泣的声音就充斥了满房间。

“司令,司令还在海上……”

“通报司令!赶快通报司令,请他回航!”

“有咩鬼用,没有制空权,我们海军不等于成了鬼子飞机的活靶子?”

“完了,这次,彻底完了!”

忽然一个声音怯怯地从角落里传出来,“我们,我们不是还有飞机吗?”

另一名士官却道:“就算有飞机又怎么样,有人开吗?有人会开吗?会开,会打吗?”

“这里是海军要塞,就算有飞机又有个鬼用?”

周天赐却心中一动,忍不住出声:“这里有飞机?”

所有人顿时都向他看过来,“你,哪位?”

带他进来的那名海军士官连忙道:“这位是陆军鲍少将麾下的,呃……”看看他,“你贵姓?”

“周。”

“啊,周……”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介绍周天赐了。

周天赐也懒得多说,一把推开他,“我学过开战斗机,不过只训练过飞行、地靶和夜航,没有进行过格斗空战和空靶射击训练,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马上起飞!”

所有人一起回答:“很有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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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鲍望春千辛万苦终于见到陈将军的时候,就连陈将军都忍不住朝着他翘了翘大拇指,“我还以为戴雨农麾下尽是一帮只会自己人搞自己人的混账,你,很好!”

鲍望春也不罗嗦,先把余将军交给他的文件递过去,然后果不其然地看着陈将军脸色大变地把纸令撕个粉碎!

“@@@***……”一连串难登大雅之堂的粗口从陈将军的嘴里机关枪一样的喷射出来,鲍望春一时为陈将军的肺活量都感到惊讶,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再多说一句什么,陈将军已经把杀人般的目光转向了他。

“要枪要炮要船要人都没有!再要,就把老子的命拿去好了!老子就死在广州了!”眼睛通红,神情激愤,“我手下的军舰满打满算只有几千吨,日本人一艘凤翔号航空母舰,就超过了这里所有舰吨位的总和,要塞的大炮从孙大总统讨陈炯明的时候就不断被你们陆军借走,从来没有给老子还回来过,你们还要……还要!”猛地一个支持不住,身体摇晃一下,“你就把老子的命拿走吧!”

鲍望春咬着牙摇了摇头,“下官,只是,奉命,传达,余将军,的,命令,另将,日军,进军,分析,送过来。”递上去关于他推测的日军可能的下一步行军作为,但陈将军翻了一翻就放在一边。

“我哪里还有人?哪里还有船?哪里还有炮?”陈将军红着眼睛问,“你说日本人要从这里上来那里进来,要我去调人守卫,那么我问你,谁来守虎门?谁?你吗?啊!”

鲍望春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陈将军的怒火。他知道陈将军并不是针对自己的,但是自己却必须承受。这正如先前李参谋问他,明明知道过来也不可能达成目标了为什么还一定要过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义务,就算结果已经不在人力所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了,但最起码还是要尽自己的努力。关于这一点,鲍望春从来不曾忘记。

深吸一口气,“下官,工作,就是,情报,收集,分析……”

鲍望春那里话犹未完,“司令!”通讯员脸色苍白地突然跳了起来,“刚刚收到消息……”他惘然地转头过来看着陈将军,“我空军第二十九中队全体官兵,”他喃喃地,绝望地道,“阵亡!”

“啪!”陈将军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全体阵亡?”

通讯员视线下垂,“全体阵亡!”

旗舰上顿时一片死寂,而陈将军却只是闭了闭眼,又重新站了起来,“兄弟们!”他沉声道,“就算空军兄弟,统统牺牲了,但我们还是一步都不能退——不!我们是没得退!后面就是我们自己的父老乡亲,如果我们退了,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顿了一顿,“我愿战死海疆,不作半步退让!兄弟们,给我电令各船各舰,瞄准了鬼子,打!为我空军兄弟,送行!”

通讯员哽咽着大声应道:“是!”转过头去正要向各船各舰发布命令,突然,“咦?”

从陈将军的旗舰海周号巡防舰的船首玻璃窗往外看去,一架破旧的飞机摇曳着机翼,颤颤巍巍地从海军虎门要塞上顶着日机的地毯式轰炸强行起飞,每摇晃一下,都让人怀疑它下一刻就会被日军轰炸机炸成一团烈焰,又或者因为机身不稳的关系自己坠落变成一团烈焰。但偏偏就是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摇晃当中,它,飞了起来!

“这是……”陈将军都忍不住扑过去压在窗口,“似乎是……”

“是去年邓从凯那架去年打下鬼子轰炸机却自己也受伤的霍克三型!”通讯员大叫起来,“那时候它坠入海里了,上半年才捞起来放在要塞里,修了很久,没想到还真得能飞啊!”

“啊!”所有人猛地一起发出一声惊呼,一架日军轰炸机完全无视要塞角度有限的高射炮的攻击,竟然趁着那架霍克三摇摇晃晃地升空的机会,一连串的炸弹就掷了过去……

“DIU!”本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海军要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飞机,也根本省了对僚机的幻想,但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也不表示他应该、能够驾驭这,这个东西吧?

周天赐猛地一拍仪表盘,他果然是得了失心风了才会觉得自己真得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对,他是学过开战斗机,那是半年前的春节期间,他因为捐助了广州空军一大笔资金被邀请到天河军用机场看飞行表演的时候,又因为跟空军二十九队队长黄中校聊得投机,才获得参观学习的机会,人见人爱总也不是他的错,对吧!

嗯,说到训练过飞行、地靶和夜航,这倒是真的,不过每次他都是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座上是人家黄中校——中国空军的皇牌飞行员之一。也就是说,全部上机时间不到100小时的某个人,其实根本就是业余客串的西贝飞行员。

但是,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可是,问题是,就算是他这样的破箭也没有道理碰到破成这样的飞机啊,它,它,它甚至还有一股鱼腥味!

“DIU!”忍不住破口大骂之余,手却像有自己意识似的一拉闸,差之毫厘地与日机掷下来的一连串炸弹擦身而过,然后,终于成功飞起!

***

“DIU!”一声多少还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鲍望春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在身边啊。疑惑间,却又听见前面拥堵在窗口看那架摇摇晃晃的战斗机飞起来的海军将士猛地发出一声欢呼,再然后,那架有些残破但国军的标志依旧灿烂如火的霍克三型老战斗机,就发着呼啸在日军飞机肆虐长达多月的中国广州的上空再一次翱翔起来。

然而,完全没有任何理由的,鲍望春心脏却猛地一紧,一种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的感觉——恐惧,就这样攫住了他。

“好小子,吓出我一身冷汗!”陈将军忍不住一拍桌子,“哎,对了,这谁啊?不是说我们空军都……”

“是,司令!我这就发电讯去问!”通讯员喜滋滋地道。

“嗯,趁此机会,电令肇和号还有我们的鱼雷舰,集中目标,先把小鬼子的登陆舰干掉!”陈将军一挥手,命令流水介发了出去。

只要我们的头顶上有我们的战斗机在,我们就一无所俱!

因为日军固执地相信“战斗机无用论”,认为在中国,只要拥有可以进行地毯式轰炸的轰炸机,中国人自己就会乱了。而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的确,广州上空的制空权已经完全落在了他们的手里,他们也没有必要出动战斗机,因此这次根本没有准备战斗机。但现在,只要有一艘战斗机在,日军轰炸机就只有逃跑一途。

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海,中国的领空,哪怕就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中国人,都是不容觊觎的存在!

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空中的周天赐猛地吸了一口气,霍克三型老式战斗机银灰色的机翼在蓝天下翱翔,让他生出那就是他自己的翅膀的感觉。而他所生所长所养的广州就在他的脚下,现在,他正把它纳入自己的羽翼,以单薄的一架战斗机,守卫这片和英国面积大致相同的土地。

一拉操纵杆,“哟活!”即便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操纵战斗机,但是他却觉得他天生就是啸傲在这九天之上的龙,先前的不安焦虑突然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小鬼子,爷爷不打到你们屁滚尿流,你们就不知道中国人都是你们祖宗!

漂亮的一个空翻,这个动作即便是空军二十九中队队长黄中校都不敢轻易尝试,但他就这样顺手地做出来。以至于日军指挥官在第一时间下令所有轰炸机返航,因为,中国竟然还有皇牌飞行员没有离开广州!

“漂亮!”地上,珠江口水上的所有中国将士却不由自主地一起大叫,刚刚被日军压制住的斗志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

“报告司令!”通讯员跳起来扔下手里的耳麦,“司令部的报告来了,现在我们上空的是押送武器药品来的鲍少将的麾下周校官!”

“周校官?”罗靖安下巴差点掉下来,谁啊?不会,不会是那个人吧?

鲍望春却两眼都要喷出火来,“王八蛋!”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王八蛋!耍什么帅?什么时候学会开飞机的?这是战争,战争!他进来掺合什么?

但陈将军却非常高兴,“军统局犀利啊!真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有!”一拍鲍望春的肩头,“别告诉我,其实你们打海战也有一手……”说着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鲍望春牵强地扯了扯脸上的皮,再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揪住某个还堵在窗口看飞机的海军士官,扔开,自己抬起头来紧紧盯住翱翔在九霄云上的那人!

要平安回来,赐官!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没有跟你一起去做!

要回来!求你,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