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他竟然说他们两清了?!
周天赐掩面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疲惫,心痛难忍。什么两清啊,什么两清!怎么可能两清?你欠我一颗心,我却欠你两条命,东卿!这怎么清?
我们怎么清?!
但,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深深爱着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先前不相信你的报复,东卿,我尝到其中的痛了,我知道错了!但你又知不知道,这近一年来我都处于这样的疼痛当中,没有一天不是做着噩梦浑身发痛地醒过来!
每一天每一天,我孤单单想着你孤单单的绝望,那种煎熬,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周天赐捏紧了拳头狠狠一拳砸在写字桌上,伤口迸开,鲜血顿时又在纱布的包扎里渗了开来。
其实去年从上海撤出来的时候,他躺在担架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等于是被福仔他们强行架着上的船。他的伤痛,心却更痛。午夜梦回,每一次都是东卿那样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那么冰冰冷地对他说:这是天命!以至于他这半年来甚至连觉都没有睡踏实过。
听说上海沦陷,他几乎疯了,完全不管自己的伤就要强行赶赴上海。结果还是老洪门他的师傅陈宜昌出马,一耳光扇过来他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谁知道紧接着就听说鲍望春在上海当了日本人的走狗,还娶了日本女人,竟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汉奸。
他不相信,绝对不相信。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他的东卿不会这样的!可是,不管他怎么派人去上海探听消息,他都不给他一点点消息。
流言越来越多,谎话越说越像真的,周天赐这才有点慌起来。他依然不相信鲍望春会当汉奸的,但还是想尽办法通过国际援助募集到了一大笔款子,就等着把这里手头上的事情全部处理好,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单身前往上海去见他。
而且没有什么不可以用钱解决的,周天赐是这样想,不管鲍望春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有这样一大笔钱保着总会安全许多。
他还是相信他的,周天赐对自己说,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相信东卿,我还是信你的,我信你!
——直到他亲眼看见那个叫做抚子的日本女人!
她根本就是黛林的翻版,不!她比黛林更好,因为她是日本的名门小姐,高贵而且优雅!
周天赐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其他的他都可以不相信,但万一,万一东卿真的把那个日本女人当成了黛林怎么办?
那一次看着黛林死在他们的面前,一点点旋转着倒下来的时候,周天赐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东卿不会原谅他,不!他不会原谅他自己的!他会像个疯子一样钻入他自己的心结里去,怎么都解脱不出来。
正是这样的恐慌再加上自己克制不住的嫉妒才让他在见到东卿的时候,说出那些伤人的话,结果如何?
结果是——“我自认没有福气当你的朋友!”那人说,“我不想见你,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于是彻底粉碎。
自己错了,是的,错得太过分!错到让那个本来已经遍体鳞伤的人更加疼痛难忍,而最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却是,每次能够让那人更痛的事情都是自己做出来的。
换作自己是东卿,周天赐想,换了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这样的混蛋?
会不会?
连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东卿又凭什么原谅自己?
何况,周天赐茫茫然地想,倘若这句话东卿是负气地说出来的,他还有机会为自己的错弥补,但现在!东卿那淡淡的冷冷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彻底的绝望,没有一丝火气。
绝望?!周天赐突然浑身震了一震,这一霎那,他差点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光来惩罚自己的愚蠢!自己怎么能就一味地沉溺在自己的绝望里面却不为东卿想一想?
东卿在上海手掌大权,不仅黑白两道统统听他调遣,就算是日本人也不得不卖他面子。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就算是他那个什么均座真的给他下命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而谁也不敢多说一句。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广州?
心跳如雷,口干舌燥!周天赐一边心痛难忍一边却又欣喜若狂,东卿一向就是这样别扭!他明明就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但他却一定不会承认。只是,他千里迢迢来到广州,那么大的压力下,全天下的人都在骂他的情况下,他那么执著而来,自己给他的,却是要杀他的陷阱和不信任的背叛。
他每次都那么相信自己的诺言,但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他!
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混蛋?!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周天赐想,以东卿的性子,他只会把这样的疼痛又一次全部埋在自己的心底,不声不响,直到哪一天他再也负荷不了然后他整个人就会被他自己毁灭掉!
手心一阵汗湿,周天赐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他想着先前自己见到的情人——没有表情的脸,略垂的长长的羽睫,没有生气,寂若死水。那么漂亮,却又那么死气沉沉……
年前那个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鲍望春呢?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的感情,这是我们两个追寻了一千年的感情啊,东卿!如果我们两个都对此绝望了的话,轮回里又有谁再来牵我的手,说: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
我本不相信感情,但是你先告诉我,这世上是有这样的感情,要生生世世牵了手走下去的,是你先告诉了我的!
所以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周天赐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他痛!他也痛!可是就算是痛入骨髓,遍体鳞伤两个人一起永堕地狱,他也不能放手!
只因,分开的我们只有孤单单独自走向毁灭的命运,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了,那就算是死也好过许多!
猛一捏拳头,周天赐狠狠抹了一把脸跳了起来。既然无论如何怎么说,东卿也不会原谅自己,那自己也不必纠缠在这个上面。他不是说“两清”吗?好,两清吧,清吧!清光了过去,那他们也该重新开始了!
反正东卿也不会真的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只要把这张脸皮撑下去,缠得他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终究,他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身边。
……虽然有些卑鄙的样子,DIU!不管了,反正自己就是要他,就要他,整个世界整个天下,全部的轮回千年的追朔里就只要一个他!
对,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周天赐飞快地跑到门口打开门,“福仔……”
话还没有讲完,却突然全部被他自己咽了下去,门口站着的人,是伍玉#卿。
***
“卿,卿姨你还没有睡啊?”微愣了一下,周天赐呐呐地喊了声。
“我找你想问一下,你的仔双满月酒你打算怎么办?”玉#卿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样子,走进书房找椅子坐下,似乎完全不知道周天赐正焦头烂额。
周天赐也回到椅子上坐下,叹口气看了看她,半晌道:“卿姨,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办。”
玉#卿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他,终于说了:“赐官,你不要把小妈当傻瓜,一年前你从上海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但我一直在等你自己想通,自己解决!可是你看看你这半年来做了什么?双喜那么好的女孩子,嫁到周家有哪里一点对不起你了,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赐官!做人要讲良心,你这样做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周天赐双手疲惫地抹一把脸,“是,我对不起双喜,但我更对不起东卿!卿姨,我做错了很多事,我害惨了他!”
“那么为什么不收手?”玉#卿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从小脾气就倔犟,越是没办法做到的事情,你就越偏要去尝试。但是赐官啊,人间世情,不是所有的事,只要努力只要聪明只要不舍不弃就都可以做到的,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周天赐惨笑一声,“退一步海阔天空?不,退一步是我生生世世的无间地狱!”他深吸一口气,“卿姨,如果当初要你对我老爸放手,你放吗?”
“……这完全是两回事,”玉#卿微微皱眉,“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但在我看来,却是一样的。”周天赐说,“有些人有些事,要是你没有碰到那也就算了,但既然遇见了,找到了,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的!”
玉#卿忍无可忍,“他是一个男人!”
“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真正喜欢的人!”周天赐说。
“……”玉#卿沉默了一下,“你已经癫了,”她说,“我现在不与你说这件事,你自己考虑清楚。”深深再看了他一眼,玉#卿转身走出去,但走到门口,“人生在世,不是只有感情才是最重要的。赐官啊,想想你自己的责任,你已经有老婆有仔了,还有这一大家子的人。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清楚!”
***
鲍望春绕了两个弯从后门回到酒店里。先去敲了敲罗靖安的房门,那小子果然等得就快要发疯了。回到办公室,鲍望春把东西全部交给他,嘱咐他尽快整理出来。
但罗靖安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局座,你身体的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做了!”他几乎是在吼,“我后来越想越不对,你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们去做,而非要你自己拖着还没有痊愈的身体亲自上去?你以前就教导过我,行动策划和组织者应该跟行动执行者分开,以确保行动的准确单一性!但为什么你一到了广州反而自己就忘记了呢?你……”
鲍望春不由挑起眉毛,“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局座!”他大大的眼睛里水气都氤氲出来,“我是……”
“好了。”鲍望春挥挥手,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很,感激。以后,我会,尽量,减少,自己的,行动。对了,关于,南本的,消息,有新,进展吗?”
“没有。”他顿了顿,“但是刚收到新消息,老洪门今天晚上的动态很奇怪。”
鲍望春心里一紧,问道:“怎么了?”
“据说洪门的周大少和沈文泰回去以后,沈文泰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要开香堂的,但久不问世事的陈老爷子却突然出现。后来,反而是沈文泰一系人马统统被拉进去跪香……因为我们派进洪门的弟子资质还浅,太详细的内容查不出来,不过照这样看,周天赐这次这把洪门当家的交椅应该是坐稳了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据说陈老爷子打算在周大少儿子摆满月酒那天,把洪门的当家位子交给他。”
周天赐!鲍望春闭上眼,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果然永远是居上风的那个。老洪门的当家么?这样,也好!以后他当他的洪门当家,自己做自己的“汉奸卖国贼”,没有交集也许是最安全的……但心里却还是像火烧一样的疼痛和怨怒……
甩了甩头,鲍望春下指令:“洪门的,事情,知道,就行了。我们的,重点,是,日本人。还有,广州,政府,这里,你们的,结论,出来,吗?”
“广州政府这里,旁枝末梢太多,立场很模糊。我们的人进来时间太短,还没有一手资料。不过因为这里是第五战区长官最关注的地方,所以军方的势力很强。我们是不是先去拜访一下余将军?”
“不急。”鲍望春摇头,“我现在,身份,暧昧。亲#日的,表象,还有些,作用,利用完,再说。”抬头看见罗靖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
“局座,”罗靖安嗫嚅了一下,“我们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不要说是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就算是有一点不满的声音,你也会毫不客气地连根铲除。当然,我也知道这里是广州,不是上海,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是他们洪门这次的行为也太过分了!我们刚到这里就被他们压了一头,日后怎么做事?”
鲍望春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罗靖安一开始还有些理直气壮地敢让他看着,过了不到一分钟就承受不住地低下头去。
鲍望春身形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掏出烟来点燃,又慢慢地呼出一口,“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但他相信罗靖安听得懂。这小子跟着自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知道他鲍望春最忌讳什么。但今天,这小子如此针对一个其实并不紧要的人和事,为什么?
鲍望春略眯了眯眼,鹰眸中却射出犀利的杀气。罗靖安是他的副官,生活、工作都在他的身边,而且也是他麾下所有情报网的终端接收人。其实他早知道自己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这个自己最贴心的下属发现,但鲍望春却又觉得自己必须知道他的观点,还有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渠道——如果,如果他的回答不能让自己满意,那么也说明他将不再适合自己副官的这个职位。
就算一切必须从头来过,鲍望春也不想要一个不符合他要求的人在自己身边。
罗靖安猛地抬起头来,“局座!”他的声音仓皇,甚至身体都颤抖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
鲍望春依然静静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罗靖安咬了咬牙,“是一个月前,我们开始着手准备撤离上海的时候,戴钧座派人把我叫去,他提醒我留心局座的,的……感情生活。还说,我们毕竟是军方官员,要注意,别跟地方帮派的人,太,亲密了。”细密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泌出来,“后来我仔细地调查了这位周大少的事情,他,他……”罗靖安结结巴巴的,“局座,他已经有老婆儿子了,你,你就算喜欢他的美貌,也……”
喜欢他的美貌?鲍望春微怔,这臭小子到底在说什么?但随即却又猛然想起来,在上海的时候,似乎的确是自己先动手把周天赐逮捕的,难道,难道,他认为是自己在强抢良家美男?
荒谬绝伦的感受涌上心头,让鲍望春顿时连追问罗靖安戴雨农到底还跟他说了什么的心情都提不上来。
但不知道自己不说话是不是反而给了罗靖安更大的误会,他更加的言词恳切起来:“局座,其实,抚子夫人真的不错,而且她是真的喜欢你……”
鲍望春心中一动,看着罗靖安,“你,喜欢她?”
罗靖安吃了一惊,几乎跳起来,“不是,不是!我,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简直手足无措,干叫了半天“不是”以后,竟然索性一咬牙,从腰间把手枪拔了出来。
鲍望春冷冷地看着他,他倒不信了,这小孩儿还有对自己开枪的勇气!
但下一刻鲍望春吃了一惊,罗靖安竟然把手枪掉转头递给了他,“局座!”他大大的眼睛里水气氤氲,“要是你认为,我对抚子夫人有不轨想法的话,你就,杀了我吧!反正,反正只要是局座的话,我这条命,随时可以奉上……”
鲍望春一愣之后,早就冰冷一片的心里却不自禁地暖起来,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随即冷喝一声,“把枪,收起来!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
罗靖安下意识地听令行动,但突然明白过来一样,“局座,你相信我了?”
“小靖,”鲍望春轻叹一声,“如今,我身边,可以,信赖,的人,只剩下,你,”他说,“我,怀疑谁,也不,可能,不相信,你!”
罗靖安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这个一看就可以看出心思的家伙!
“但是,我跟,抚子,是,不可能,的,”鲍望春告诉他,“退,一万步,我们,也不会,在一起。”若有所思后他又告诫他,“抚子,终究,是,日本人。”声音转厉,“只要,你还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她就非,你的,良配!”
罗靖安一呆,“我……”
“好了,你不必,多说。”鲍望春疲惫地制止了他下面的话,“总之,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手一挥,谈话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