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嗒……滴……嗒……”单调而枯燥的吊水的声音传入鲍望春的耳中,因为房间中太安静了,所以即便是这平时听都听不见的声音,此刻却响得惊心。

肺部的寒痛再度涌上来,他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睁开眼睛。

罗靖安正在门口守着,听见声音立刻就走了进来,“啊,局座,你醒了!”

鲍望春嗯了一声,罗靖安连忙过来扶着他坐起身,“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过来再看……”

鲍望春闭着眼挥了挥手阻止他继续罗嗦,“不用!”长长吁了一口气,首先想到的还是正事,“怎么样?要你,查的,消息,来了吗?”

“是的,局座。”罗靖安连忙站直身体,从口袋里取出一份贴身带着的文件递给他,“不过兄弟们说,似乎还有一路人马在查探南本隆实的下落。”

“去查,清楚。”鲍望春命令道,但心中却又一动。如果说还有谁会对南本隆实感兴趣,那么那个人就一定是广州这边的。自从四月份南本被海军的陈策将军用计阴了一下,这头老狐狸就在日本军方上层再也吃不开。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没有危险性,戴雨农的顾虑鲍望春一直深以为然。

而且根据情报,南本这次就是为了久攻不下的虎门要塞而来,如果虎门失守,广州就只有沦陷一途。但广州是老洪门的基业所在,而且比起他这个过江龙,老洪门才算广州的地头蛇,没有道理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那一路查探南本下落的人马,应该就是老洪门派出去的。

正这样想着,却听见罗靖安道:“是!另外,局座!刚才鸽组三号有消息发回来,是关于你今天遇刺的事情。”

鲍望春心中一跳,“嗯,说下去。”

“老洪门的人目前分为两派,一派倾向第五战区长官,也就是粤军一系,以洪门当家的陈宜昌陈老爷子为首,周家大少周天赐更是因为家里原本搞水运的缘故,与粤军海军陈中将关系密切。但另一方面,以刑堂香主沈文泰为首,他们大多不是广粤本地人,据传似乎与‘那边’的关系更好些。只是过去因为双方都是老洪门的弟子,就算有些不和也没有什么大事。但陈老爷子年岁大了,打算在今年就把洪门交给周大少打理,可是周大少却似乎有些把柄落在了沈文泰的手里……”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看了鲍望春一眼。

鲍望春正要去拿水杯的手则停在半空当中。把柄?!联想到今日沈文泰说的话,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周天赐回来广州以后,定是派了很多人去上海探听自己的消息。但自己自从执掌上海以来,为了掐断其他的情报网络,把上海统统掌握在手里,确实是大开杀戒。只要不是自己的人马,又不在规定期限内撤离上海,必然会因为自己的狙杀令而死伤惨重。

周天赐其他事情都摆得平,但是洪门弟子死得不得其所,定然引起了沈文泰的怀疑。如此一来二去,周天赐去年跟他在上海的事情就变成了沈文泰捏在手里的周天赐的把柄。

罗靖安帮他们局座倒了水递过去又继续道:“所以,沈文泰要求周天赐为那些被我们杀了的洪门弟子报仇。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局座这次来是借口代表上海伪政府与广州市政府签署战时贸易协定的。洪门在广州的生意,近年来因为周天赐的能力扩展了不少。可是自去年上海沦陷以后,广州新崛起的樱花会社,却是一家以日本人为后台的商社,他们大肆倾销日本劣质产品,却又仗着日本人的势力与老洪门抢夺市场份额。这次局座人还没有到广州,他们就冒用局座的名义强行霸占了原来洪门罩着的两家商行,其中一家商行的掌柜一家气不过,举家……”他叹口气,“自焚了。”

听他抑扬顿挫,感情充沛的“朗诵”,鲍望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到底是去调查什么的?现在是在跟他汇报工作还是在讲评书?

罗靖安看见鲍望春的脸色不好,连忙重新回到正题,“洪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所以才有了这次行动。不过一开始,周大少似乎是想向局座你问清楚的,但沈文泰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杀了进来,后来事情就演变成了那样。”

鲍望春沉吟片刻,“现在,什么,情况?”

“广州政府借口没有当场抓住周大少,拒绝出面逮捕周天赐。而被抓到的那个炳仔,也只是洪门的弟子之一,他不知道被谁教了,张口闭口只是跟局座你的私人恩怨,怪也怪不到洪门头上去。反而周家出面,花了大笔的钱,请了律师团来保释炳仔。我来的时候,还在那里僵持着呢。”

心火倏生,但随即就听见罗靖安惊叫了一声:“局座!”

鲍望春转过头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捏紧了拳头血液逆流,输液管里顿时红彤彤一片。松开拳头,拔下输液管,但心中的疲倦藏也藏不住,“还有吗?”

罗靖安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心里斟酌了一下,却还是道:“抚子夫人下午出去了一趟,去的,是一家银行。我后来翻查樱花会社的资料的时候发现,那家银行也是他们名下的产业。”

鲍望春有一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被石化了,罗靖安于是更加不安,只能说:“当然,或许抚子夫人只是去办一点银行业务,碰巧那家银行在她们日本人的圈子里口碑比较好……”

鲍望春冷静下来后那冷冷的眼神让罗靖安再也“或许”不下去,可是罗靖安却总觉得有些话哽在他喉咙里了,不说出来实在不舒服。

“其实局座,我觉得抚子夫人还是可以争取回来的。”他说,“她是真的喜欢你,局座!”

“够了!”鲍望春厉声喝道。

罗靖安顿时瑟缩了一下,那动作落在鲍望春的眼睛里,让他终于稍微抑制一点怒气。“吩咐,鹰组……不!还是,我,亲自去。”鲍望春沉思了片刻,“今天,守在,外面的,人马,是谁的?”

“噢,是广州警察局局长派来的,说要守护局座你的安全。”

鲍望春垂下眼帘,冰冷的嘲意漾在脸上,“安全?他们,不来,我还,安全些。”鹰眼一抬,“不过,也好……”尾音渐渐隐没在唇间。又过了一会儿,才突然从沉思里醒来,向罗靖安命令道:“替我,备车!”

罗靖安一愣,“现在吗?”

“马上!”

***

周天赐急得已经快要疯了!

刚从情人并没有背叛自己的狂喜中清醒过来,立马想到的却是自己所犯的错误。东卿什么都好,但就是心胸稍嫌不怎么开阔,又爱多想,偏偏这次又真的是自己混账至极,竟然真的差点就伤了他。以东卿的性子,只怕这次怎么解释都难了——明明是两个人之间大好的转机,怎么就被自己弄成这样?

想到自己竟用手去扼他,周天赐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都给剁了。

只是,现在不是惭愧的时候!

回到老洪门,周天赐再不理会沈文泰明确表示出来的不满,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尽快见东卿一面,他必须跟他解释清楚!但手上的事情那么多,他总不能真的不管炳仔的死活,好歹也是老兄弟一场,真落到东卿的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冒着再次得罪情人的风险去把炳仔救下来。而这样一来二去,等他搞定了所有琐事再赶到鲍望春下榻的广州饭店的时候却已经是快要午夜了。

当然,周天赐还没有蠢到径直就去找鲍望春——老洪门刚刚才对他实施了一个暗杀计划,他作为老洪门的下一任当家若是就这样去找东卿,其他不说,但若又坏了东卿的什么大事那可真的是万死莫辞了。

只不过,一边小心翼翼地隐蔽着自己的形迹,周天赐一边却又忍不住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自己这样,嘿嘿嘿嘿,难道不就是去“窃玉偷香”吗?心怦怦乱跳,但想着那个人柔韧的身体,那缠绕在自己宿命里的香气,浑身就忍不住热起来。

东卿东卿,我来赔罪了,我来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天赐身形一顿,“咦?”

***

鲍望春把背脊靠在墙壁上,略喘了喘,又伸手擦了一把额角的汗。体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不要说从前,就是一年前的时候,去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而他到现在也不过是翻入了唐宅,放倒了十几个人而已。胸口又有些闷痛起来,这时候就有些后悔自己的托大。本来这种事情其实完全不必自己亲自出马,就算自己来,也不应该错估了那个背后有日本特高科势力支持的唐年,更不应该在自己身体状况并不理想的状态下,就连趁手武器都没有带就过来。

而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带给自己的影响,自己又怎么会如此鲁莽地冲过来只为发泄一下心头恶火?果然,只要涉及到那个人,自己总会失去一贯的冷静和深思熟虑。

略略苦笑一下,鲍望春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加快速度尽快到达资料上标明唐年书房的位置。撤离上海的时候,鲍望春把一些人手化整为零地先派过来广州,这些资料就是他们收集了汇报上来的,罗靖安负责他们的接洽联系。

其实鲍望春并不指望广州也能像上海一样,有他如使臂肘的地下情报网,但他还是落足了工夫把广州上上下下的关系搞清楚,只因他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说,你输无可输!

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沿着自己的手臂爬上来,看着皮肤上一粒粒细小的鸡皮疙瘩,鲍望春脸色微变了变,他知道那是什么,是杀气!

看不出来这个汉奸的家中,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高手。

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

鲍望春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眼睛扫了扫周围的环境,挟起一具被他干掉的尸体,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拐弯处。完全是凭着他长年来对危险的**,他默默计算着那个神秘人的靠近。

三,二,一!好,就是现在!

一把把手里的尸体推出去,紧接着自己也冲了出去,鲍望春闪电般抬枪瞄准!

但他瞄准的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还有一张熟悉的脸。

枪的主人欢喜地看着他,虽然鲍望春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但那人那双大得令人愤怒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激动和狂喜。

周天赐!

“嘿!”周天赐垂下手里的枪,低声笑道,“我们还要对峙多久?”

鲍望春却慢慢地站起来,依然一丝不苟地盯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道:“把枪,扔掉!”

周天赐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由得一呆,“别玩啦……”

“把枪,扔掉!”鲍望春依旧低声喝道,但他的表情口气,没有一处地方有一丝玩笑的样子,这让周天赐心里顿时如同被什么狠狠捅了一下。

半晌后周天赐皱起眉头,乖乖地把枪扔得远远的,“这样好不好?满意了?”

鲍望春却又道:“把手,举在,头顶上,转过去!”

“你来真的啊?”周天赐叹了口气,忍不住念叨:“东卿,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啊?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

有那么一瞬间,鲍望春觉得自己心里疼得几乎连手都颤抖起来,必须狠狠咬住牙关才能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闭了闭眼,他冷笑着轻声道:“是!你对,我的,伤害,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周天赐猛然噎住,那种熟悉的疼痛又一次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他张了张嘴,可是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但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周天赐想,凭着商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至少他不能让他们之间这样仇恨的氛围越来越重。

于是暗中狠狠咬了咬牙,周天赐重新露出他招牌似的油腔滑调,尽力地压低声音,“哟,舌头伤了,言辞还是那么锋利,噢,鲍局?!”

鲍望春走上去一拳打在几小时前刺在周天赐的伤口上,然后看着他的脸色迅速惨白,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

周天赐猝不及防,顿时疼得整个身子都蜷起来坐在地上。鲍望春却再不看他一眼,径自按着资料上的记录向唐年的办公室摸去。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昏倒在地的保镖,心知那是周天赐干的,这才缓解了他先前的疑惑——虽然这一路也算是守卫森严,可是对于一个被日本特高科支持的大汉奸来讲,他们的防护显然也太松散了。原来是那家伙也摸了过来。

但是等等,以他的身手,既然现在可以摸过来,为什么还要任由唐年压在他们老洪门的头上?暗杀也好,窃取资料也好,周天赐不是想不出来这些办法,做不出来这些事情的人。必然其中还有什么原因的,但是,是什么?

想得有些失神,猛地背后一只手向他拉来,鲍望春本能地要闪却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那人熟悉的味道和炙热的温度。

“嘘!”周天赐的脸色还是有点白,但并不影响他挤眉弄眼的灵活度。他一边向鲍望春作出噤声的手势,一边就毫不客气地将人要拉进怀里。

鲍望春俊眉微蹙,要不是听见前面传来的脚步声,只怕他当场就要发作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无耻无赖的混蛋?修长的手指在伸过来的手的脉门上划了一道,那手立刻忙不迭地退缩了回去。

周天赐心头郁郁,轻轻揉着剧痛的手腕,人却还是不死心地往前面那纤瘦的肩头上靠。但一把闪亮的匕首出现在鲍望春的手上,并且被刀锋向后地置于肩头,周天赐无奈地揉了揉鼻子,亲不到了,真倒霉!

于是把火气出在那两个没鬼用的保镖身上。这两个倒霉鬼才刚拐过墙角,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就凭空出现,左右捏住他们脑后的大动脉,把两个人的脑袋往当中狠狠一撞。那两人甚至还没有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已经双双昏迷过去。

周天赐带一点邀功的样子去看情人,可惜鲍望春早在他按住那两个人的时候就继续往前窜出去了。

火大地在这两个倒霉鬼身上踹了两脚,周天赐再度追了上去。

……

鲍望春正要推开唐年书房的房门,周天赐又一把拉住了他,“当心,这里有机关。”说着,反退三步,在墙角一个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踢了一脚,随即才去推房门。

他果然早就来过这里,鲍望春冷眼看着周天赐,最后索性退开,让他先进去。周天赐摸了摸鼻子,还是当先走进了书房。

等两个人都进了书房,周天赐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低声道:“这里的保险柜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我来过好多次了,也没有发现。我怀疑,唐年这间书房是用来当摆设的。对了,你来这里要找什么?”

难道告诉他说,因为你惹火了我,所以我跑这里来泄愤?鲍望春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打个手势让周天赐替他打开保险柜。

周天赐无奈,走到唐年的写字桌旁在他的笔筒底下翻出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露出后面的保险柜,插入钥匙,扭出密码,简直是一气呵成地打开人家的保险柜。

鲍望春走过去看了看,那保险柜并不大,里面除了几叠价值有限的金圆券,几乎什么都没有。

周天赐耸耸肩膀,“我来这里好多次了,每次除了这个,里面都是什么都没有。”

鲍望春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但是一时间却又抓不住头绪。于是先放开这里,转过头去打量这间装潢豪奢的书房。

唐年这些年来必定是在日本人的照应下赚了太多的钱,就连书房里都装潢得极其考究。而且这人暴发户的习气太重,但凡是有稍微空一些的地方,他就一定要放上各色古玩珍藏,结果就把整个书架都变成了满满当当的古董架。

眼睛在放满了东西的架子上扫了一眼,鲍望春突然转过头去,目测了一下那幅遮住保险柜的油画,那油画的大小差不多是这个保险柜的三倍。黑白分明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忙走过去,在保险柜两侧的墙壁上摸索起来。

周天赐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情人的脸庞,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怎么看都只会让自己更加想要亲近他。这时候见他眼睛一亮,立刻就知道他找到了线索,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骄傲——到底是我的东卿!

鲍望春的指尖在保险柜里一个角落上按了按,“叮”一声轻响,保险柜一侧的铁板竟然整块就往上缩了进去,露出保险柜里的密柜。

周天赐才向他翘起大拇指,却猛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警铃在正座房子里疯狂地响了起来。

鲍望春当机立断,一手拎起唐年放在一旁的公事包倒出里面的杂物,一胳膊就把保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扫进了公事包里。而这时候,周天赐已经窜到了门口,死命抗住已经开始落下来的铁栅栏。

“快,左边!”周天赐顶着铁栅栏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鲍望春迅速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两个人当即又往左边的客房跑去,又直接穿房而过,从客房阳台上攀到花园里。直到这时候,堪堪才从睡梦中转醒过来的众多保镖和唐年本人才刚跑到已经落下了铁栅栏的书房门口。

等到唐年的咆哮声传出来的时候,周鲍二人早已经翻墙而过,脱离了唐宅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