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诡异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愤怒的民众们不由自主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就在那一刻,“嘭,嘭!”

两颗重磅炸弹从天而降,就落在国父纪念堂的旁边,外围的老百姓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成片成片地倒下去,血,如同突然决堤的河流迅速地奔流出来。

“空袭!”所有的人一起大叫起来。这个时候,什么爱国,什么追究责任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的重要。人群开始忙乱起来,你推我搡地往国父纪念堂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涌去——谁都知道这时候在广场上站着,等于给飞机找轰炸的目标。

“你们还在这里傻着干什么?”孙翌趁着混乱硬挤过来,一巴掌拍在周天赐的肩头,“真的要等死吗?”

周天赐顿时反应过来,一把搂住鲍望春挣扎着爬起来,“东卿,东卿,快走,我们走!”

孙翌摇摇头,叹着气扶起他自己也是双腿无力的周天赐,“真是看不下去了。”喝斥一声他身边的侍卫官,“你们他妈的都瞎啦,过来帮忙!”

***

“不行,不行!没有票不可以上船!”

“滚开!”

“放手,让我们上去!”

“没有船票不行!”

“我们有票……”

“假的!滚开!再不走我开枪了!”

码头上一片混乱,比起国父纪念堂那里可以说尤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着机会爬上这艘唯一能够带他们离开战火的轮船,这是广州港口最后一艘国际远洋轮,隶属美国大使馆。

“走吧,东卿,你跟着周天赐走吧。”孙翌看着外面如潮涌一般涌在轮船周围的百姓,“你的职责已经尽到了,没有人会说你……”

“我是,军人!”鲍望春淡淡地看着外面的人群,他的手被周天赐紧紧握在掌中,他感觉得到他的温暖,但是,“我的,职责,是,驱逐,敌寇,不是,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抽身,走人!”

孙翌回头看看不说话的周天赐,“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啊,先前跟我诅咒发誓,要是东卿不走,你打昏了他也要带他走的人,不是你吗?”

鲍望春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天赐,“噢?”

周天赐没好气地瞪了孙翌一眼,“东卿,我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船票,我想你跟我走!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跟你留下来。”

孙翌气得笑出来,“周天赐,你他妈的真是有种!”

周天赐冷冷扫他一眼,“我有种没种,东卿知道就好了,关你屁事……”话音未落,肚子上却被鲍望春捶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东卿!”周天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船快要开了,你作个决定吧。”

鲍望春牵起他的手,“赐官,我想,你走……”

周天赐脸色顿变,“那么你呢?”

“我有,自己的,责任!”

“不行!”周天赐和孙翌一起吼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跟你分开的,东卿!”周天赐定定地看着他,“我跟你说过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东卿啊,”孙翌也说,“放了你,我可是担着很大的责任的,你要是不走,你让我怎么跟上面交待?”

鲍望春不理孙翌,只是看着周天赐,“要不然,这样。上了船,我把你,打昏,然后,我再,跳船——现在,你不是,我对手,我自信,要做到,这点,不难。”顿一顿,“但我,再也,不想,骗你。”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周天赐,“经历了,这一路,我知道,我,舍不下,你。若我,死了,我只想,你能在,黄泉下,等我,陪我,然后,下辈子,我们,再聚首。”

周天赐咬牙道:“那你还要我一个人走?!”

“因我,知道,再往后,这里,不再是,我们的,战场。”鲍望春答道,“你去,美国吧!用你的,天赋,为中国,战局,寻找,更多的,资助。至于我……”他的眼睛亮起来,“我,终究是,特科的,人,我会,找到,最适合,我的,地方!”

“难道我们那么辛苦走过来,你还是坚持要跟我分开?我们那么辛苦,东卿,东卿!你就不能想想我们的痛苦,那么累才能走到现在……”周天赐一时间说不下去,只觉得眼睛湿润起来,“这世上的战火、纷扰,让他们去吧,好不好?我们的缘分,从上辈子开始一直到现在的缘分,你怎么舍得,放开?!”

“我没有,放开。”鲍望春深吸一口气,“我只是,相信,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走到,这里,我们就,一定,能够,走到底。”他沉声说,“我要,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但这,之前,我要,看见,日本人,离开,我的,国家!”紧紧握着周天赐的手,鲍望春的笑容有种穿越了时空的骄傲,“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因为,还有些,天分,所以,我不想,放弃!”他的视线重新落在周天赐的面上,“赐官,你,明白吗?”

“你要我明白,每次,你都是要我明白,但你为什么不明白我?”周天赐翻手握着他的手,“我不忍心不舍得不愿意,让你一个人承担那么重的担子,我想你难过的时候我能够让你开心,你冷的时候我能够暖你,我,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我只想我喜欢的人跟我在一起,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呢?”狠狠捏了捏自己的眉间,“我可以为了你上天入海,生死无尤,但我,只是为你,为的是你!东卿,我没有那么伟大,要救国救人普度众生,我,只要你!”

“可是,我要,救国,救人!”鲍望春回答,“我要,一展,抱负!”

“那就让我陪着你!”

“不。”鲍望春垂下眼睛,“因为,我怕,看见你,出,意外。”他轻声说,“如果,你有,万一,我会,疯掉。”

“那么你就要我现在就疯吗?”周天赐绝望地看着情人,“还是,要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

“赐官,我,答应你。”鲍望春抿了抿唇,“我会,每个月,给你,写信。如果,连续,两个月,你,见不到,我的信,就下来,陪我!”他抬起头,“我会在,黄泉,路口,等你!”勾起唇角,“但我,舍不得,你死,所以,我不会,放弃,自己!”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发誓,“我们,一定,会活着,见面!”

“我不会答应的,要走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就已经后悔没有带你一起走,东卿,你不要让我再遗憾一次!”

鲍望春摇头苦笑,“赐官,你的,耐心,总是,比我好。”刚才还举着诅咒发誓的手却闪电般切往周天赐的后颈,“但,这次,我不会,妥协!”

“鲍望春!”周天赐又惊又怒,但他一只手被鲍望春抓着,脚下又不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前模糊起来,“别……让我……恨你!东卿……”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孙翌!”鲍望春抱住周天赐倒下的身体,转头平静地吩咐,“找一个,你,手下,机灵的,伙计,送他,上船。”他道,“准备好,安眠药,到,美国,以前,别让,赐官,醒过来。”

孙翌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发得出声音:“好,好吧。”

鲍望春看着怀里已经陷入昏迷的周天赐,“我会,活着,来找你,赐官!”他低下头去,把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我发誓!”

****

1938年10月21日凌晨4时,蒋#介#石下令弃守广州。

下午3时30分,日军侵占广州市政府,广州沦陷。

但正是1937年到1938年这一年间,中国人前赴后继不畏生死的抵抗,才撑过了抗日战争中最悲惨的一段时间。广增战役结束以后,中国也终于从消极的防御阶段进入了全民皆兵的抗战阶段。

而在这场历史永远记住的抗日战争当中,虽然大部分华侨一样沦陷在同盟国的铁蹄下,但依然孜孜不倦地尽自己一切努力向国内输送着援助物资。

另一方面,中国的特工战从国内一直到日本本土都在不屈不挠地进行,一个中国人倒下去了,立刻又有一个中国人站起来顶替到他的位置上,不管是在国内还是世界的其他什么地方,炎黄子孙的血脉,永远不屈不挠地流淌着!

七年以后——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16日,广州日军代表南支派遣军司令官进入中山纪念堂受降。

***

1945年10月,广州码头上——

周天赐走下轮船,七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不经意地抬眼间,无法掩饰的沧桑就这样流淌出来。

“凉风有幸,秋月无边……”有人在拉着二胡,唱着“客途秋恨”,但那个舞起南越王剑在将军令中怒杀敌寇的人在哪里?

甜甜的姜花的味道即便隔着那么多的人,都可以清晰地传入他的鼻中,但是那个身上总是带着江南碧螺春茶香气的人又在哪里?

“唔该,老晒……”身边不断有人来来往往,熟悉的乡音听在耳朵里却因为七年海外的生活让他觉得平添了一种时光的隔膜,只是,那个千年下来都熟悉得像是没有改变过的倔强的人,在哪里?

东卿,东卿,你在哪里?

为什么,说好了,活着来找我的,却又食言?

你究竟要我等多久,你究竟,还要骗我多久?

你要我在国外为中国的战争争取更多得国际资助,我做到了,你要我好好活着,你说等日本人离开了中国你就会来找我,但我一天一天的,终于失去了耐心,我回来了,东卿!我等不下去了,我们的时光,没有你的时光,没有带走我对你的思念,却让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想你。

时光如刀,每次午夜梦回看见你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多一道伤痛,所以东卿,我只能回来,找你,继续追逐你!

但是,你究竟在哪里?

长长地叹一口气,周天赐注意到这个城市在经历了那么久的战火以后,终于回到了国人的手里,只要加以时日,她必然会恢复往日的繁华,让过往的鲜血和悲哀统统被历史收藏入书册,让以后的人们只在翻阅历史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过去,曾经有这样的疼痛。

东卿,为了这些或许都不会记录你名字的历史,你怎么就舍得扔下我,扔下我们千年的感情,扔下我们生死几番,上天入海的牵念?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乡音,熟悉的潮热的天气,我却像一个陌生人,寻觅着你或会留下的踪迹,一点点回忆着我们的过去。“见字如面”,我看了足足七年的“见字如面”,你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东卿,你,究竟在哪里?

“叭叭!”两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在周天赐的背后响起,周天赐略停顿了片刻才回过头去。

“周先生!”一个穿着军官服饰的年轻人走下车来向他招手,“我们将军请你过来。”

“将军?”周天赐心中一跳,顿时手脚都有些无力,“你们将军?”

青年军官点点头,“请。”

周天赐定了定神,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一步步走过去。坐在汽车里的,果然是一个熟人,可惜,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

“罗靖安?!”他也当将军了?是啊,毕竟,已经七年了。这七年下来,又是战乱不断,能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当个将军也是很正常的。

“周先生,好久不见。”罗靖安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拍拍身边的位子,“请进来。”

周天赐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冷,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有事……”

“是有关将军的。”罗靖安平静地回答。七年下来,他从一个热血少年到现在统兵上万的将军,但在他的心中口里,“将军”永远只有一个人。虽然那个人病躯孱弱,可是他教他的永远是怎么坚强下去的信念。所以他罗靖安的将军只有一个,他冲在他的前面,他永远记得他的背影。

周天赐略想了想,就把行李扔给那个年轻的军官,弯腰坐进了罗靖安的车里,“东卿在哪里?”

罗靖安深深看他一眼,笑了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周先生还记得这里吗?”罗靖安问他。

周天赐环顾四周,空空荡荡的国父纪念馆广场,除了他们一行人,便只有绿油油的修得很好的草坪,仿佛可以千万年无言地等下去地存在着。

“这里,没有给日本人毁掉吗?”周天赐看着脚底下的草,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哪里,任由民众的拳打脚踢也不能改变他的意志;似乎只要一低头就能够听见千万人呼喊着“杀死他”的疯狂嚎叫里,他说的,“是,就要,好了。”

“日据时期,日本人为了宣扬他们是大总统的朋友的伪论调,没有拆毁这里,加上老百姓们自发地维护修缮,现在这里,即将划为抗日烈士的陵园。”

周天赐猛地停住脚步,“烈士,陵园?”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

罗靖安看他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是,烈士陵园。”他抬起眼睛,“周先生,你是将军最亲密的人,既然已经回来,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他的声音在初秋的风里飘飘缈缈地传送着,“其实,将军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周天赐喃喃重复着,慢慢地转过头去,那个方向,在那一日的轰炸中血流成河,如今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芳香的草青味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味。他抬头,天空碧蓝,万里无云,再也没有那一日阴沉沉的黑云,也没有随时拉响空袭警报的隐患,但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在五年前就走了!

“是。”罗靖安的声音还是那么不像真的在耳边响着,“其实这些年,给你寄信的,都是孙教官。将军事先写好了很多信件,托他给你每个月寄一封过去,但是现在,国内内战的局势一触即发,孙教官也已经离开广州去了延安。临行前,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但我不想再骗你,正想写信告诉你实话的时候,你就回来找将军了……”

“他在哪里?”周天赐平静地打断罗靖安的叙述,“请带我去好吗?”

罗靖安叹息着点点头,“好。”

……

绕过一座文献大楼,一片墓地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罗靖安带着周天赐熟悉地穿行在一片白色墓碑当中,每一块墓碑下都躺着一个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但是除了他们的亲人,还有谁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记着他们?

只是,即便可以选择,这些人也不会改变他们的主意,所以他们用血肉构建了中国的脊梁,活着的人便延续了中国的血脉。

周天赐不断地胡思乱想,他必须胡思乱想,因为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因为在没有看见那个人的墓碑以前,他没有流泪的权利。

但即便是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当那一片沉沉藤蔓环绕着的单独的小墓园出现的时候,周天赐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冷掉一分。

你就这样,孤零零地睡在这里,那么怕冷的你,没有温暖没有陪伴,你睡在这里……甚至不让我知道,东卿,你睡在这里……

“当年派人把你送走以后,将军匿名潜入了日本,在日本本土进行特务活动。根据五年前传回来的消息,因为组织中汉奸的出卖,他被日本宪兵枪杀了,尸体,也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为他立了衣冠冢。”罗靖安的手慢慢抚摸着墓碑,周天赐的视线跟着他的手往下,一个一个字看清楚那墓碑——

陆军少将鲍望春之墓

心沉到最底的深渊,那里冰冷一片。

东卿,你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异国他乡,谁引着你的英灵回国?谁呼唤你的魂兮归来?你竟然只得一个衣冠冢在这里!

“我跟孙教官费了不少力,才让将军的罪名洗脱,得以在这里留一个可享祭拜的地方……”

“又怎么样呢?”周天赐精疲力竭地打断他,“那又怎么样呢?”

“啊?”罗靖安呆呆地问,“什么?”

“谁要享受祭拜这种东西?”周天赐问,“他一个人飘荡在异国他乡,他身体一直没有好,你也知道的……咳嗽的时候,谁疼他?痛的时候,谁安慰他?冷的时候,谁暖他?祭拜?!除了我们,哪个真心地来祭拜他?哪个真心地替他疼?等百年以后,还有谁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不顾生死,不计安危,抛弃了千年的情爱只为国土不能有一分一毫地损失?”苦涩的一笑,“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罗靖安摇头,“不,他得到了荣誉。”

“荣誉?!”周天赐重复一下,眼前闪现的却是那个人微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就在这一霎那,泪水突然完全失去了控制,瀑布般狂泻而下,“对不起,罗将军,我想单独陪着东卿,你走吧。”

罗靖安叹了口气,“那么,我让司机等着,你……心情好一点后,坐车过来,我把将军的遗物转交给你。”

“不用了。”周天赐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我是说,你不必让司机等我,我,会自己去找你的。可能,几天后吧。”

罗靖安想一想,“那好吧,我就先走了。我让司机把你的行李放在纪念堂的办公室里,你等一下自己去拿?”

周天赐背对着他,“好。”

罗靖安再度叹了口气,又向着鲍望春的坟鞠了三个躬,这才转身走了。

这一次,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周天赐慢慢地张开双臂,慢慢地抱住墓碑,“东卿……东卿……”他抱着墓碑,就像从前千百次抱着情人的样子;他用头抵着大理石的碑石,就像从前千百次的抵着情人白皙的额头,“东卿啊,”心拧紧,越来越痛,越来越乏力,“东卿!”

其实,我早有预感,你已经离开了,东卿你知不知道?

其实,我当年在被你送去美国的那年就想方设法回来过一次,但你已经离开了中国,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知道你去哪里的人也不肯告诉我实话,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这里只有漫天的战火,遍地的哀鸿。

于是我只能相信你说的你会来找我,只能看着每个月从不同地方寄来的“见字如面”,想象只要日本战败,你就来找我,所以我就等,等着我忍无可忍的一天来临,等着你那个虚幻的诺言或有实现的一天……

有时候我也想只要我等得够久,你终于会来的,来我身边也好,带我走也好,你不会舍得留下我一个的,可是,你,你从来没有改变主意,你要我活着对吗?连同你的份也活下去。你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活着,我会被思念杀死。

你总是以为我很豁达我很开朗,甚至你觉得我有些无情,你相信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从你死亡的痛苦里转醒过来,但是,东卿,比起我,你才是那个无情的人。你转身就走,不给我约定我们下辈子见面的时间,不跟我告别,不给我道歉!

明明是你说,你一定会活着来找我的,明明,是你说的。我是因为没有了别的希望,只能强迫自己相信你,才一个人呆在异国他乡,每一天,每一天,默默看着本该属于我们的!最好的时光一点点从我的掌心溜走。而我以为我转身就能看见的你,却已经在五年前扔下我,说也不说一声,就把我跟你之间拉出了阴阳的距离。

你一个人,东卿,你一个人在黄泉路上,不寂寞吗?你看着我一个人在人世间无声无息默默地走,如同行尸走肉,你,不心疼吗?

阴阳相隔,你却还要隐瞒我,东卿,东卿,东卿啊!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也跟着我的诺言,还在耳边,你却……

见字如面,你让我怎么跟你“面”?上辈子的遗憾还没有补足,这一辈子,你就把这样的痛给我?从今往后,谁来陪你,谁来疼你,谁来暖你?你孤零零在黄泉路上,我孤单单在人世间中,我们彼此回头的时候怎么说话,怎么拥抱,怎么心疼对方?

你要我活着,连同你的份一起活着,我应该听你的话,努力活下去的,但是这样很痛你知不知道?痛得,忍无可忍,你知不知道?

我因为想你想得忍无可忍才回来,但现在你却又已经让我痛得忍无可忍!

东卿,东卿,东卿,东卿,东卿……

记得当年,我曾经问过卿姨,为什么老爸走了,在她却好像更加爱他了,那时候卿姨说的话一直一直在我耳边响,她说:“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很多时候并不是说不在了,分开了,感情就可以结束的了。”又说:“不是结束啊,赐官!他走了,我却觉得我们两个的感情,刚刚才算开始了……”

刚刚开始,东卿,才刚刚开始!此去经年,纵有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强,我,甚至不如卿姨坚强,我只是为了找你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如今你不在的这个世界,你让我一个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周天赐慢慢地摸出口袋里早就翻得几乎烂掉的一封信,慢慢地打开,其实他完全不用打开也可以把里面的内容完整地背下来。这就是当年鲍望春离开他只身赶赴国父纪念堂之前拜托孙翌交给他的信。

“赐官:

见字如面。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风景,并不是只有从前见过的才是最美丽的,还有一些,如果不去走你就会错失的也许本该属于你的幸福。

我曾经想过,要去看美国的大峡谷,要去读西典军校的全部课程,还想把所有好的东西全部收进自己的脑子,然后回到中国来用出来。但是现在,我的眼前只有我的国土被烧被毁被侵占,所以,我想拜托你去走我想走的路,做我想做的事,而让我可以把我的鲜血筑起新的长城,抵御住强盗们的脚步。

现在,我正在前往自己坟墓的路上,每过去一步,我就心疼你的痛苦会增加一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方向。我自私地想完成我的梦想,却把绝望和痛苦留给你,对不起!

不过好在,这世界上有种最温柔的残忍,叫做时间。我们的快乐痛苦,即使天崩地裂一样的剧烈,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今生,你就会创立你自己的天地,而不是跟着我,在你还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命丧黄泉。

……真想看看你二十年后的模样,只可惜,今生,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

一阵风吹过来,突然就把周天赐手上已经翻得烂掉的信吹成了片片飞舞的碎纸片,就像一颗原本已经碎掉的心突然被人揭破了完整的假相,于是一片接着一片碎裂,再没有一点点可以伪装。

看着手里一片片飞走的信纸,周天赐抬起头来,天,蓝得无穷无尽,身边的草也是青春盎然,但明明那血流成河的景象还在眼前,那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誓言还在耳边,沧海桑田,谁的谁跨过了时间,谁的谁却错过了曾经相并的肩。

他慢慢在草地上坐下,背就靠在那雪白的大理石墓碑上,开始慢慢地说:“东卿,我去看了美国的大峡谷,哇,那风景,满眼的沧桑!不过好奇怪,看着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一千年前的连云山水,然后就好像看见你走过来,拿着你的剑,但是,你笑得,好美……”

絮絮叨叨,啰里啰唆,周天赐就靠着那墓碑,告诉鲍望春他这些年的每一步。他不停地说,不喝水,不吃饭,不休息,看着天光慢慢暗了,星子上来,又看着天际一点点亮了,太阳回来……他这些年真的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也真得很累,很疲倦,很想就这样靠着情人的肩膀,跟他分享。

说的嘴唇破了,声音哑了,没关系!我的血本来就多,我的声音哑了你也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得累了也不想停,因为停顿的这片刻,你会寂寞;有时候也会流泪,不要紧,流尽这泪,以后我们,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看了很多次月亮跟太阳的交替,然后视线模糊起来,隐隐约约间似乎看见——

阳光下,真的有那个人走了过来,就像从前那个青衣黄裳的书生端着鱼走上来,又像当年那个头发短短锉锉的少年骄傲地说着“请”字出现,他到底是出现在梦里还是现实里,周天赐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人微笑着伸出了手,“赐官,我来了。”

周天赐恍恍惚惚地也笑起来,“我们的……缘分……”

那人笑着,用他微凉的唇轻吻上周天赐布满血泡的唇,“我们的缘分,现在,才刚开始,”他叹气,“赐官,刚,开始!”

碧蓝的天空里,一群候鸟正在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