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龙靴夹得脚生疼的康熙, 慑于“老祖宗”在天上能看见人间的事情,他也不敢私自取掉脚上缠的裹脚布,正准备让梁九功扶着他坐到一旁圈椅上, 缓缓脚痛呢。
一个头戴红缨帽子、身穿普通蓝布袍子的守门小太监, 低着头脚步轻快的走到了内室门口, 站在入门处的翡翠屏风后面,冲着站在龙床附近的康熙俯身恭敬道:
“万岁爷,王贵人端着亲手做的羹汤来乾清宫给您请安了。”
康熙听到屏风外面小太监的声音,不由一愣,想不通在这大热天里王氏从景阳宫中跑来乾清宫干嘛。
他强吸了一口气, 压掉脚上的痛意,声音平稳的说道:
“行, 朕知道了,你先让她坐在外面等着吧。”
“是,奴才这就去。”
听到小太监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康熙也在梁九功的搀扶下,忍着脚疼, 一点点往门外挪。
……
此刻正坐在外面大厅圈椅上焦急等待帝王的王贵人,俏脸被热得微红,心乱如麻的用宛如葱段的纤纤玉指缠绕着手中的丝帕。
她爹只是苏州的一个小县令,但却与江宁织造曹家二少爷的媳妇王氏是远房亲戚。
她娘黄氏又与苏州织造李煦大人的嫡母诰命夫人黄老太太是远方亲戚。
因为她长了一副好容貌,还精通诗词书画, 故而在圣上南巡时, 就被曹、李两家献上去,伺候皇上了。
进入帝王视线后, 她也凭着自己不俗的样貌和才情一飞冲天,被抬入汉军旗, 得以入宫伴驾,改变了家族的命运,还好运气的生下了如今的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可王氏却深知,她与那些出身满洲大族的小主、以及资历深厚、在后宫中经营多年的惠、宜、德、荣四妃根本没有可比性,故而即便圣宠不断,她一向也在景阳宫中深居简出,等闲不出去碍别人的眼。
但自从一个多时辰前,从宫人口中听到大阿哥在早朝上公然与文臣们吵架,提议废掉缠足的事情,王氏就有些坐不住了。
毕竟她是现在宫里最受宠的小脚宫妃,缠足这事情与她息息相关啊。
左思右想下,王氏只好端着消暑解渴的甜羹汤,跑来乾清宫了,想着试探一下圣上口风,看看情况。
……
“你怎么过来了?”
康熙被梁九功扶着从内室门中走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穿着青色旗装清新脱俗的仿佛一汪清泉的年轻美人,说出口的话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柔和。
听到帝王的声音,坐在圈椅上的王氏忙像是一只小兔子般惊得站了起来,但因为她一路从东北角的景阳宫走过来,小脚还没缓过来劲儿呢,窈窕的身子不由晃悠了两下。
若是平常,康熙会觉得美人身姿婉约,如弱柳扶风,甚美,可今日他脚上缠着厚厚的布,“变小”的龙靴把他的两只脚夹得生疼,他下意识就往王氏从旗装下摆处露出来的小脚上看。
“你这脚走起路来会很疼吧?”
“啊?”
不明白万岁爷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的王氏微微一愣,也跟着低头往自己穿着精美小鞋子的三寸金莲上看,抿了抿红唇轻声笑道:
“万岁爷,小时候刚缠脚的时候臣妾走路疼,但现在臣妾都已经习惯了,就是走起路来没那么方便,也走不了多远。”
康熙抿了抿薄唇,轻轻转动了几下手上的玉扳指又跟着询问道:
“你是怎么看待缠足的?”
“怎么看待缠足的?”王氏听到这话,心中更加摸不清楚帝王的心思了,但多年受到的女性长辈教育,使她下意识就害羞带怯地小声说道:
“万岁爷,缠足能使脚变小,走起路来姿态更好看些,而且对于我们汉家姑娘来说,脚大脸丑,脚太大的话会被人给嘲笑的。”
站在帝王身后的梁九功,听到王氏的回答,立刻在心中摇头叹息道:“唉,看来王小主的宠爱要到头了啊。”
康熙的唇也因为王氏的话抿得更紧了,瞬间就明白“老祖宗”口中说的“缠脚是畸形审美的歪曲信念”是怎么回事了。
“天挺热的,你一路走来肯定也出了不少汗,梁九功。”
“奴才在。”
“你去找几个宫女来伺候王贵人洗脚。”
“不了,不了,万岁爷臣妾回景阳宫中再洗脚。”
听到康熙要让她在他面前洗脚,王氏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拒绝。
“无碍,你说你需要什么东西,朕让梁九功去准备。”
康熙脸上虽然还带着温和的笑容,但说出口的语气俨然是不容置疑的了。
王氏此刻急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小脚只能隔着精美的小鞋子看啊,怎么能暴露在男人跟前呢?
可她不敢拒绝帝王,只能眼睁睁看着梁九功走到外面喊人。
没一会儿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就端着盛有温水的铜盆、以及磨脚石等物跟在梁九功的身后,鱼贯走到了康熙跟前,俯身行礼。
王氏此刻早已经吓得俏脸煞白。
梁九功冲着几个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们就拿着手上的东西走到王氏跟前,不容王氏拒绝的脱掉她脚上颜色艳丽、绣着金莲的小鞋子、又脱掉白色的袜子、当一层层宛如绷带的裹脚布露出来后,众人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气。
王氏已经急哭了,使劲儿用手扒拉着宫女的手,不想让宫女将她的裹脚布给掀开。
眼看着王氏最后一层裹脚布要被宫女给抽掉了。
康熙叹息一声,立刻转过了身子。
梁九功也眼疾手快的忙让宫女们住手,给王贵人留下了面子。
可还是被这番事情给吓到的王氏,耳朵、俏脸、脖子变得红彤彤的,控制不住的坐在圈椅上低头哽咽了起来。
大厅中静得落针可闻。
“王氏你不想让朕看你的脚,朕就不看了,你告诉朕你们汉女的小脚是怎么缠的。”
王氏用手中的帕子擦掉眼泪,轻声啜泣道:
“回万岁爷的话,臣妾四岁时就被母亲缠脚了,母亲会独留臣妾脚上的大拇指,把其余的四指脚骨折断使劲往脚心上凑,然后再用白色的裹脚布一层一层的裹上去。”
“南方天气热,容易出汗,那你们又是如何清洗小脚的?”
背对着王氏的康熙紧紧按了按手上的玉扳指,皱着眉头又询问道。
“臣妾与母亲都得避开家中的男性,然后带着丫鬟们待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让丫鬟拿着小剪刀将我们的裹脚布给剪掉,再撒些香粉,一点点的忍痛清洗。”
“缠脚这么痛,把人长得好好的脚丫子都折断了,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方式不对吗?”
康熙的心情复杂极了,脑海中根据王氏的描述幻想出小脚的模样,不禁有些反胃。
“可万岁爷,我们都是这样子缠的啊,家里没有不缠脚的啊。”
王氏俨然已经被康熙的话给搞得心态崩溃了,哭得梨花带雨的。
康熙也有些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丢下一句:
“梁九功,派人将王嫔送到景阳宫里。”
“万岁爷,万岁爷”。
王氏看到皇上说完这话,朝着她的方向摆了摆手,却没再扭头看她一眼,就径直往外走了。
王氏心中一“咯噔”,忙冲着康熙的背影哭着喊道。
她虽然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往上升一升份位,但此刻真得自己由“贵人”变成“嫔”了,王氏心上就想是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般,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知道自己以后的恩宠怕是彻底断了。
“王嫔娘娘奴才派人送您回去吧,不幸中有大幸,您生下了两位健康的皇子,还变成嫔位了,算是熬出头了,其他的就莫要强求与挽留了。”
听出梁九功话中深意的王嫔,眼睛红红的盯着康熙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就吸了吸鼻子,用丝帕擦干被宫女们扶着站起来,往外走。
待王嫔离开后,梁九功看到了桌面上放着王嫔做的羹汤。
他心中纠结了一瞬后,还是来到了御书房,瞧见万岁爷果然正坐在御案旁,仰着头盯着雕花房梁发呆。
梁九功往前快走几步,俯身轻声道:
“万岁爷,王嫔娘娘送来的羹汤您需要奴才给您端来吗?”
“不用了,直接倒了吧。”
“是。”
梁九功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
“你等黄昏时去一趟承乾宫,给贵妃说:下一任选秀时,让她看着从汉军旗中给宫里选几名长着天足的女子。”
“是,奴才晓得了。”
梁九功又在心中补充道:“看来不仅是王嫔啊,其他几位小脚宫妃的恩宠也是彻底断了啊。”
……
约莫半个时辰后,分别在大阿哥府、毓庆宫后殿、南三所、乾东五所的胤禔、胤礽、胤祉、胤禛、胤祺也被自己媳妇/心腹太监缠好了脚,忍着鞋子夹脚的痛,走路不自然的来到了御书房里。
父子六人见面后,一句废话没说就直接聚在一起讨论废缠足的事情了。
从日光西斜的申时初,一直到天色擦黑,兄弟五个才神色疲惫的从御书房里走出来。
翌日,上早朝时,满朝文武敏感的感受到了父子六人的不对劲。
毕竟有消息灵通的臣子已经知道了昨天下午王贵人在乾清宫中只待了一会儿就从“贵人”生成了“嫔位”,但王嫔娘娘走出乾清宫时,脸上没有半死喜色,眼睛红红的、脸上隐隐能瞧见泪痕,像是哭过般。
联想到王嫔娘娘的小脚以及特殊的身份,众位汉人文官们不禁都提起来精神。
然而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的康熙,压根儿没有留给汉人文官们反应的时间。
早朝一开始,他就直接往朝堂上抛下了一道惊雷:
“朕昨日午睡时梦到了太祖皇帝,经老祖宗点拨,恍然意识道缠足是一项残害女性、阻碍我大清发展的陋习!自太清入关以来,太宗皇帝、世祖皇帝连着发布好几次‘禁缠足、放脚’的诏令,可惜都收效甚微,朕反复推敲,发现根本原因是百姓全都被教导的,歪了信念,小脚不仅不美,反而恶心!”
“以前缠过脚的女子能放脚就赶紧放脚,从明年康熙三十七年开始算,以后参加三年一界科举的学子若被调查出来家中有新缠脚的小女娃,直接取消科举资格!”
“其他不参加科举的汉人,若是官员,在禁缠足令颁布后,还违抗法令偷偷给家中的小女娃缠脚,一经发现直接撤官罢职,官员间相互监督可举报,举报成功者奖励一年俸禄。”
“若是汉人的农户、商人、工匠中有违法法令,偷偷给家中小女娃缠脚的,增税三成,家中服劳役的人员增加一名,邻里之间看到有人违反法令了可以相互监督举报,举报成功者,衙门奖励一钱银子。”
“宗室人员与满人官员禁止再在家中养小脚妾室,待下个月禁缠足令颁布后,若违抗法令,宗室人员贬为庶人,满人的官职连降三级。”
听到皇上这一下子将“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的汉人、满人给全面精准打击到了,站在底下的汉人文官、满人文官们瞬间就炸锅了,宗室人员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了,汉人武官、满人武官跟着着急,但他们嘴笨,只好看着满、汉两族的文官们纷纷脸色通红的,一个一个言辞激烈的,上谏言表示反对。
安静的朝堂瞬间就变得像是菜市场般吵吵闹闹的,沸反盈天。
坐在龙椅上的康熙沉着脸,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圈椅扶手。
站在最前面的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感受着脚上的疼意,脸色沉沉的,闭眼不语。
大约半个时辰后,等到底下的文官们说的嗓子沙哑没人啃声了。
康熙冷声道:
“不吵了?不闹了?梁九功!”
“奴才在!”
“既然满朝文武与宗室的人都对废缠脚这般不满,还觉得缠脚是好事,你把朕给他们准备的裹脚布拿出来,一个不落的全把脚缠了吧。”
“当朝缠!朕不嫌他们脚臭!”
群臣们:“!!!皇上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