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父子十四人聚在乾清宫中围着“老祖宗”说出来的话畅聊, 直至酉时四刻,天边遍布着红彤彤的火烧云,方才四散离开。
目前除了老大开府居住在外, 老三、老四还没有从南三所中搬出去, 其余的阿哥们则分布在乾东五所与乾西五所。
胤礽抱着已经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的胖儿子回东宫时, 与去延禧宫的老大和回南三所的老三、老四,同行了一段路。
经过今日的事情,兄弟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老大与太子的不对付放在明面上。
老三作为荣妃唯一养住的小儿子,幼时又说话结巴,向来把明哲保身当成生存法则, 平日里最爱捣鼓自己的书画文学,与太子、老大都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今日回南三所的路上,他竟然主动提及了,等弘晴月份再大些,就抱着弘晴来东宫与大侄子玩耍。
住在老三院子隔壁的老四,往日一幅冷面寡言的模样, 今天在老三话音落下后,竟然也跟着表露了相同的意思。
好大儿被人稀罕了,胤礽自然是含笑同意的,再者他目前只有一个儿子,万一他以后也生不出更多的儿子了, 那等他胖儿子长大了, 在治理朝政的方面,还得多多让底下的堂兄弟们出力。
他们这些兄弟们平日在前朝该怎么斗怎么抖, 但都不影响第三代的皇孙们,若他家聪明蛋与堂弟们处得关系亲密了, 想必不仅是他汗阿玛喜闻乐见的,自己这些心思各异的兄弟们必然也是欣然同意的,谁让好大儿脑袋上顶着的光环实在是太耀眼了呢?
老大默然跟在一旁看着三个弟弟借着嫡子的话题,顺利打开的话匣子合也合不上了。
他一路上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脑袋里像是麻团般乱糟糟一片,心中的情绪也复杂的紧。
这段时间里,他的日子属实过得不算好。
自从嫡子被抱到宫里养育后,他媳妇对他冷着脸,四个闺女看见他了,也规规矩矩的行礼,没有半分以往的亲昵,仿佛是他这个做阿玛的故意把她们姐妹四个的小弟弟送给“她们不喜欢,同样也不喜欢她们的讨厌玛嬷”养的。
前明有太祖洪武大帝夜晚进入永乐大帝的梦中给“传递象征着权力的大圭为好圣孙开路”,今日就又有“本朝老祖宗特意从长生天上飘下来,对好圣孙表示青睐”。
家事处理不好,唯一的嫡子还处于艰难求生的体弱阶段,种种压力与打击使得胤禔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们这些小辈们,谁能干得过以十三副铠甲立业的大清“老祖宗”啊?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老祖宗晚上进入他的梦里,脚踩红圈圈,飘在半空里,对他怒目而视:“小子!朕都选定好圣孙了,你还要不自量力的争吗?”
这景象胤禔一幻想,整个人都精神萎靡了。
老大最近的颓丧与反常,胤礽、胤祉、胤禛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老大确实犯了洗不白的错误,他的倒霉日子又牵涉到老大的额娘与福晋,他们三个做弟弟的自然也不会拎不清的跑上去开解老大,再者,他们虽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皇家亲情淡薄,他们倒也真算不上多么亲密。
四人且行且停,走到宫道岔路口就分离了。
老大垂着脑袋独自一人走进延禧宫宫门,一走近正殿就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从里面传来。
胤禔的心脏“咯噔”一跳,不等守在门口的宫女前去禀报,就已经三步并两步的冲入了正殿大厅,入眼就看到他额娘正将他儿子抱在怀里,边走动,边轻拍着安哄。
惠妃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扭头瞧见老大,也眼前一亮,忙抱着怀里的大孙子几步走上前,迫切开口询问道:
“保清,怎么样了?你汗阿玛那边如何了?下午闹了那般大的阵仗?”
胤禔抿了抿唇,他们十三个兄弟从乾清宫告退时,他们汗阿玛可是给他们立规矩了:眼下绝对不能提“老祖宗的事情”,毕竟下午的事情太过魔幻,说出去旁人不见得相信,再者也很有可能生出不必要的波澜与离谱的流言。
他边伸出双臂将哭泣的儿子抱到怀里轻拍着,边神色淡淡的敷衍答道:
“没什么事儿,汗阿玛只是梦魇了。”
知子莫若母,看到老大的表情,惠妃就知道胤禔没有说实话。
她抿了抿红唇,深深看了一眼明显有些不对劲的儿子。
但心中藏着事的胤禔却避开惠妃的视线,抱着怀里的儿子,对惠妃开口道:
“额娘,这个时候外面不热不冷的,儿子今晚把弘昱抱到府邸里,让伊尔根觉罗氏和大妞她们瞧瞧,等过几日再给你送来。”
听到这话,惠妃的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她可是想要把大孙子养得与她最亲近的,这若是抱回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再给她送回来?
但她也知道不可能拦着让大孙子不回府里看他的亲生额娘与四个姐姐的,乌拉纳喇氏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用右手轻轻抚摸了弘昱的后背,温声道:
“弘昱啊,玛嬷在延禧宫里等着你啊,你可要快些回来呀。”
九个多月大的小弘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正常人类幼崽,他当然听不懂惠妃说的话了,回应惠妃的也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抱着嫡子的胤禔见状心中一痛,弘昱只比大侄子小一个月,但不仅身子比大侄子小了许多,大侄子都能说话,扶着墙站立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这俩孩子的差别也太大了。
情绪低迷的胤禔也懒得再与他额娘多费口舌了,直接从宫女的手里接过一张防风的丝绸薄毯子,将儿子的小身子裹了一下,就抱在怀里转身迈着流星大步往外走。
惠妃摩挲着手指,目送儿子与孙子渐渐远去,眯了眯眼,对着一旁的小宫女吩咐道:
“去让喜莲查一查,是不是伊尔根觉罗氏又在府邸里与保清闹了。”
小宫女微微一愣,忙点头称是。
胤禔顶着头上绚烂的晚霞,抱着已经不哭了的儿子走到延禧宫宫门时,他还扭头往东宫的方向上深深瞧了一眼,随后才又沿着青石板宫道往西华门而去。
若说老大此时的心情低落处于谷底,刚回到东宫的胤礽情绪正高涨呢。
太子妃也如惠妃般,挂念着乾清宫的情况,看到自家爷和宝贝儿子回后殿了,忙上前将已经睡着的儿子从储君坏里接了过来,看着胤礽询问道:
“爷,“汗阿玛可好了?”
脸上带笑的胤礽避而不答,只是对着太子妃露出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璃安,汗阿玛好着呢,咱们家聪明蛋可是有老祖宗保佑的。”
瓜尔佳氏闻言不禁满头雾水,不解极了,看着胤礽一脸神神秘秘不可说的模样,她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之间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公公中邪了?还是她家太子爷中邪了?
……
落日一点点西坠,胤禔也抱着嫡子顺利回到了府邸里。
伊尔根觉罗氏和四个闺女听到小弘昱回府了,宛如过大年般,喜极而泣的大福晋对着儿子又是亲、又是抱的。
胤禔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妻女五人围着躺在摇篮小床中的嫡子,目光移都不舍得移开。
当晚大阿哥府中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烛泪也在高高的鎏金烛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翌日上午早朝结束后,自从东宫建造成,基本上就没有进过毓庆宫门的大阿哥竟然破天荒的拎着礼来东宫了,东宫的人瞧见胤禔时,险些把眼珠子都给惊得掉下来了。
昨日受了大刺激的康熙,正在御书房里处理朝政,准备早些做出大功绩,可以让“老祖宗”再带着他去后世看一看呢。
等从梁九功口中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时,也不禁下意识扭头往西边的窗户上瞧了一眼,想看看今日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出来了?
但太阳仍旧是东升西落,奇怪的只有他的大儿子。
康熙收回视线,对着心腹太监询问道:
“梁九功,弘昱的身子骨最近怎么样了?”
听到帝王问话,梁九功忙恭敬的说道:
“回万岁爷的话,前天奴才去太医院里问过张太医了,张太医说弘昱小阿哥的身子强了许多,但与足月产的孩子还是不能比的,需要继续温补。”
康熙听到答复,不禁叹了口气,去年他之所以同意惠妃亲自抚养嫡孙的提议,倒不是顾念惠妃因为错过老大的生长期而感到的浓浓遗憾,更不是重视惠妃。
他的想法很简单,一是觉得弘昱身子骨弱,宫里不缺好药材,弘昱住在他嫡亲玛嬷宫里能方便张太医多多给他瞧身子,增加他立住的希望,毕竟大儿媳妇已经不能生了,万一弘昱在府中不好了,怕是太医急匆匆的从宫里赶到大阿哥府里,小奶娃身子都凉了。
二是寻思着,老大与东宫不合,但延禧宫与东宫却离得很近,弘昱在宫里养几年,既是一份体面,又能多多与大孙子金团在一块玩耍,不仅能培养堂兄弟间情谊,还能多沾一沾金团“福寿绵长”的喜气。
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但真正实施了此事带来的究竟是弊大于利,还是利胜于弊,康熙目前也分辨不出来,不过他也明白这几年,肯定得先让老大与大儿媳妇过得苦些了。
……
日子过得顺遂,神采飞扬的胤礽在前殿的大厅里招待了不请自来的胤禔。
看到只是一夜不见,老大眼底下就挂着浓浓的青黑色眼圈,仿佛整晚没睡般,他不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猜不到老大此次前来的目的。
两个人从小掐到大,都没有心平气和交流的时候,如今私下里面对面坐在一块,互相都觉得尴尬。
何柱儿拎着茶壶,给兄弟俩的杯盏里一杯茶、一杯茶的续着,瞧着两个人互相不说话,只顾端着茶盏低头抿着茶水。
他扭头与站在一旁的栓子互相对视了一眼,栓子脸上也尽是无奈。
昨晚他主子在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他这个贴身太监也是跟着一夜没合眼,他此时困得脑筋都晕成一团糨糊了,完全猜不到他主子今日为何要来东宫中拜访。
“阿,玛!”
一声响亮的小奶音从门外面传来,胤礽、胤禔两人瞬间眼前一亮。
下一瞬一个身子健硕的大太监就抱着嫡长孙走了进来。
“金团怎么来前殿了?”
胤礽乐呵呵的伸手将好大儿接到怀里,笑着询问道。
弘晞看了看他阿玛,又瞧了瞧满脸希冀望着他的大伯。
他在后殿中听到小宫女给他额娘禀报:“大阿哥拎着礼品来东宫了,正在前殿与太子爷待在一起。”
弘晞就猜测保不准他大伯是为他而来的,如今看到胤禔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冲着胤禔摆手打招呼奶声奶气地喊道:
“大,伯。”
“哎!”
胤禔忙咧嘴笑着大声答应了一句,熬了一夜的憔悴脸色仿佛都瞬间变得有了几分光彩。
他头一回觉得老二这张脸长在大侄子脑袋上,倒看着还挺可爱的呀!
胤礽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吃味儿,才搞明白,原来老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跑来东宫想见的是他的好大儿,而非他这个太子爷。
他简直是又无语又想笑,老大主动开口给他说一下他的目的,能死吗?若是他儿子今日不主动来前殿,莫不是老大明日还会继续跑他这儿?
“何柱儿、栓子,你们俩都出去吧。”
胤礽看着老大瞧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猜到了八成是要向他儿子再进一步询问后世的事情,他就冲着两个太监抬了抬下巴。
何柱儿立马颔首应下了。
栓子则是瞧了胤禔一眼,看到大阿哥也点头了,他才随着何柱儿俯身告退了。
大厅中只剩下坐在圈椅上的两大一小了,看到大侄子,胤禔也顾不上尴尬了,忙对着弘晞低声询问道:
“大侄子,爷主要是想要问一问,老祖宗给你说没说过后世的医术呀?”
父子俩听到胤禔的话,立马想到了胜于频繁的大嫂/大伯母,和早产体弱的小弘昱弘晞。
胤礽看着老大无意识紧张攥紧的两个拳头,一双偏圆润的荔枝眼中又是期待又是担忧的,他伸手又拿起桌面上的茶盏,自顾自的喝着茶水,听着宝贝儿子与老大交流,
弘晞眨了眨眼睛,他前世生命走到最后一程时,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差不多住了一年,虽说他不懂医学,但对现代的医疗技术以及发展,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
他皱着小眉头,一幅似乎努力在回想“老祖宗”的说过的话般。
胤禔的拳头也攥得更近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紧张了,生怕从大侄子的口中听到他不想听的结果。
坐在对面的胤礽将胤禔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也不得不承认,老大混是混,但对自家媳妇和闺女、儿子还是很有心的。
“没,有,努努,爷爷,没,有,和,金,团,说,过,医,术,的,事儿,呀。”
弘晞一句小奶音,瞬间使得胤禔脸上刚恢复几分的神采如退潮的海水般消去了。
胤礽端着茶盏的右手也一顿。
“但,金,团,与,汗,玛,法,看,到,了,好,多,白,头,发,的,老,人,与,金,团,这,么,大,的,胖,乎,乎,小,娃,娃。”
弘晞用小胖手挠着圆脑袋,笑呵呵的说道,似乎只是把他看到的景象描述下来了,完全不知道他说的话意味着什么般。
胤礽和胤禔的眼睛瞬间就齐齐亮了起来。
“人到七十古来稀”,“小娃娃过了三岁才算真正立住了”,是如今的真实写照。
头发花白的老人稀少,婴幼儿的夭折率极高。
如果后世的老人多,小娃娃也多,不正说明后世的医术要远胜现在吗?
胤禔眼中迸发出了惊人的喜色,忙搓着手,又对着弘晞温声询问道:
“大侄子,大伯再问你一下,老祖宗是告诉你,只要我们多多立功,老祖宗看见高兴了,就很有可能带我们去别的世界对吧?”
弘晞歪了一下小脑袋,猜测自己大伯八成是想去后世看看有没有能让大伯母和小弘昱边健康的“神药”了,忙点了点圆脑袋。
看到大侄子点头了,胤禔仿佛就看到“老祖宗”同意了,忙喜不自胜“唰”的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冲着胤礽拱了拱手道:
“太子爷,爷先回府了,多谢款待。”
说完这话,胤禔就脚下生风的往外快步走。
独留下储君父子俩面面相觑,一大一小都被胤禔离去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爷马上就要立下功绩”的笃定表情给搞懵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一晃眼一旬过去,紫禁城都进入六月了。
正当弘晞都差点儿把他大伯来东宫的事情给忘记了。
六月初六这日上午,弘晞刚喝完母乳,坐在内务府给他特制的幼儿餐桌里,正自己捏着小勺子吃水果泥。
听到谷雨对他额娘说,今日早朝时,他大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他汗玛法说要帮着已逝的孝庄文皇后实现生前遗愿,要强制禁止民间的汉家女子再缠足,还要给已经缠足的汉家女子放脚。
这个提议一下子就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引得汉人文官们纷纷破防,在朝堂上团结一致地怒喷他大伯:“大阿哥闲得没事儿干,圣人学问都白读了?竟然不要脸地盯着人家女子的脚看?”
惊得弘晞“噗”的一下子就把刚艰难的喂到自己嘴里的水果泥给尽数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