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唤云真的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
明明身为贵妃,却有时在自己的宫殿里毫无仪态可言,偏偏帝王也任她行事,明明生活在宫中应该谨言慎行、独善其身,她有的时候心却柔软得不可思议,甚至对我这个曾经与她作对的人都可以尽弃前嫌。
说她傻吧,她又是胜利的赢家,不但有帝王的宠爱,下属的敬慕,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唯一一个就算在宫里都能活得如鱼得水、畅快鲜活的女人。
有时我想,若不是遇上了她,我的命运会是怎样?
或许一生都会跟高湛纠缠不清吧。
那时的我还信奉着做善事必定有好报,坚信着自己即使进宫也可以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这些天真愚蠢的信念。
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皇上重审父亲之案,让父亲真正的死因大白天下,然后最终可以披上嫁衣,成为侍卫高展的妻子,与他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
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若不是萧唤云的出现,或许我会一直陷在这个美好的梦境里,在一遍遍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里,可悲地终老。
面对萧唤云的字字珠玑,毫不留情地捅破我一直以来对高展身份的怀疑,我便恨上了,于是祭天大典之上,我曾不自量力地妄图让她输给娄太后。
却没想到萧唤云早已料到,步摇焕然一新,我看到娄太后沉怒的眼光,知道自己这次绝对在劫难逃。
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廷杖四十即便没直接要了我的命,也让我吃足了苦头。
而在我在用勤苑里疼的夜夜难以安寝,每每几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牙齿,穿着被汗浸透的衣裳昏厥过去时,长广王高湛和沈嘉敏正在千里之外郎情妾意、好不合乐。
我原本是恨她的,我明明是该恨他的,她破坏了我最美好的梦想,残忍地揭开了虚幻的假象,直接了当地告诉了我,我与长广王高湛并无可能。
可是为什么,我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呢?
我这才发现,我的确是对侍卫高展有过好感,甚至,这好感可以说足以让我倾心相许,托付终身。
但我认识的高展并不是长广王高湛,我爱上了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存在的人,他只出现在我的臆想中,身份高贵,家世可怜,温文尔雅,情深意重。
我就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导自演了这一场美救英雄,从此幸福快乐的戏码。
她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自我幻想。我其实并不是真正地恨她,我憎恨的是懦弱不堪的自己。
在娄太后的那场宫变之中,我和王璇都被抓来了仁寿殿作为威胁萧唤云的筹码。
我那时还冷笑着想,萧唤云那样精明果断的女人怎么会受这种威胁,怎么会为了小小的两个奴婢身陷险境,并且已经暗地里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
可是她居然来了,明明知道这仁寿殿里定然是一场鸿门宴,定然会让她受不少苦。
但是从来最怕疼最怕苦,最娇生惯养的她竟然会为了我跟王璇来到这里。
看着她被掌掴,看着她即将被毁容,我不知道心中鼓动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让我不由自主地出声护着她,好像整个身体都不听话了一般。
经过那一次动乱,我的脸上从此留下三道疤痕。
我永远记得高湛第一眼看见我脸上狰狞的伤口时的表情,不是心疼,不是怜惜,而是深深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厌恶。
我想冷笑却发现一扯动脸皮便疼得彻骨,明明是皮肉上的伤痕,为什么痛的却是我的心。
原来萧唤云没说错,原来高湛并不是不一样的,他和这世间男子没有区别。
然后,我便渐渐死了心,甚至在萧唤云提议赐婚的时候拒绝了她的好意,凭我这张脸嫁过去了也只是徒惹高湛厌恶,又何必呢?
我从此开始了在她的身边贴身侍候的八年,现在想来,这八年,竟是我生命中难得安稳恬淡的岁月。
比起幼时家中的不受待见,刚入宫时的磕磕绊绊,卷入娄萧之争里的腥风血雨,我已太过想要安定平和的生活。
在这八年我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了真实的她,而我越是接触这个女人,就越迷惑。
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在这深宫里还活得那般肆意精彩,热烈得像朵盛放的玫瑰。
我学着她说话,处事,看着她像照顾妹妹一般对待我跟宛容、宛柔,温柔而包容,就像是被亲人保护着的感觉,我渐渐越来越喜欢待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王璇大约是发现了不正常的地方,但是我不在乎。
我以为自己的容貌有五分像她,便可以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但我永远排在别人之后,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太子高泽,接着是高演,甚至连王璇,宛容和宛柔都排在我面前
。
我不甘过,怨恨过,无理取闹过,但是最后仍然败在了她始终包容温和的眼光之下。
我想,只要是能在她身边,就好。
然后有一天,高演看穿了我几近畸形的感情,那个不动声色只会在萧唤云面前流露出温柔情绪的帝王,面色阴沉,语带警告的对我说:“控制好你的感情,别让她烦恼,否则即使伤了她的心,我也会除掉你。”
我微笑着低头,掩盖着自己内心的嫉恨,就是这个男人,占据着她几乎全部的心神。她对他的微笑和面对我们的时候截然不同,眼中几乎迸发着全身心的光彩,令人迷醉。
我知道帝王的容忍已经到了一个限度,我连随时伴在她身边都无法做到了,所以在权衡之下,我退而求其次地按着她的意思嫁给了沈嘉彦。
这样,即便是我嫁出了宫,仍然还有机会可以进宫看她,而不是被忍无可忍的帝王一纸诏书赐死。
沈嘉彦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我始终都是淡淡的,没有太多的惊喜和忐忑,和当年喜欢上高湛的感觉完全不同,和我这些年执着于萧唤云的感情也不一样。
但是那是她为我选择的路,希望我幸福也是她的愿望,所以我还是嫁了,看到她送我出嫁时脸上的瑰丽笑容,眼中流露出的欣慰和温柔。
我在珠帘之后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笑容,凡是她想做到的事,我都想为她努力达成。
即便是要我远离她,也可以。
她死的那天我正在将军府上养胎,凛冬的梅花开得正艳,娇艳而瑰丽,点缀着纯白的世界。
那一天,我特别不安,连红梅在我眼中都好像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般,带着令人心惊的不详之意。
我想进宫去看她,却被沈嘉彦以我身体不便的理由拦了下来,可我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失魂落魄。
再后来,沈嘉彦见我这幅样子,觉得终于瞒不下去了,才告诉了我萧唤云已死的消息
。
我几乎当场哑然,眼泪潸然而下。
那样强大自信的女人,怎么会像一般人一样死了呢?
她不是应该认真教导着太子长大,亲眼看到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吗?
她不是应该像当年对我们说的理想一样,待太子成年,就带着高演扔下这世间最尊贵也最沉重的身份,畅游天下吗?
我在年前特地为她绣了一面凤凰屏风,用的是她最喜欢的双面绣法,我还想象过她看到时的神情,定然会双眼发光,扯着我的胳膊娇声说我“最好了”。
我还酿了她最喜欢的桃花酒,埋在院子里已经三年,想着过元旦的时候给她带进宫去,她定会笑得满足又得意,与有荣焉地夸奖我的手艺。
我还想让她看看我的孩子,为他取名,让他进宫伴读,代替我陪伴着她的孩子长大。
我不能待在她身边,但现在,我连她一句软语、一抹笑颜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呆呆傻傻了整整三天,不吃也不喝,把沈嘉彦吓了个半死,后来便意识到,我必须进宫去,见她最后一面。
当我看见满头银发的高演时,才真正接受萧唤云已死的这个事实。
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一向深沉内敛的帝王一夜白发,容颜憔悴呢?
高演眼中的哀拗几乎溢于言表,他始终坐在她的棺木旁边,不言不语,形销骨立。
眼前的这个高演不过只是躯壳罢了,只不过因为太子高泽年纪还小,无法随她而去罢了。
我原已心死,了无生趣。
但是当我注意到小小的高泽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黑眸的时候,突然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既然她不在了,我必须要保护好她的孩子,这样我死后去阴间才能有颜面见她,才能笑着对她请安,理直气壮地对她说:“娘娘,幸不辱命
。”
她定会温柔地看着我微笑,眼中带着欣慰和温柔,再一次摸摸我的头,夸我做的真好。
我穷尽一生想看的,不过是她的微笑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贞的走向不知道为啥。。。就被我写成这个样子了==!
我发现我写这个的时候好顺手……很好~get√
陆贞的感情不能说是爱情,应该是类似深深地憧憬和敬仰。。让我不要脸地说一句,就像是对待信仰的感觉吧!~
乃们不要都想歪了--!我哪里说是爱情了!
至此~陆贞传奇完结!
可能还有个包子的小番外,我等下会直接放进这章的作者有话说里~就不另开一章了~
下一穿大汉天子~走起~
我的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因此受了惊吓大病一场,醒过来的时候把她的事情全忘记了。
父皇因为母后的死亡一夜白头,几乎拼了命地专注于政事。所有人都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透支着生命。
我听柔姨说这宫里能把父皇从成山的奏折里拉出来的,就只有母后一个人。
每每看到父皇越发憔悴的脸庞,我都忍不住幻想着,假如母亲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这些想象其实都没有意义。
璇姨曾经摸着我的头,轻声感叹着说母后要是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指不定会有多心疼。
我身边的几个年长的侍女都是母亲曾经的贴身侍女,固执到即使母亲去了,也不肯出宫嫁人,非要守在我的身边。
父皇看着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深深的怀念,后来我才从贞姨那里知道,我的眼睛长得和母亲极像
。
有的时候我也会对着铜镜假装是母亲温柔地看着我,想着想着泪水便沾湿了眼眶。
这时候,贞姨便会一脸怜惜地将我搂紧怀里,开始给我讲母亲的事情。
每每说起母亲的时候她的脸上总会带着闪闪发亮、几斤迷醉的表情。
不,应该是说她们提起母亲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柔软而敬慕,深沉而憧憬。
我的母亲是父皇后宫里唯一一个诞下皇子的女人,我甚至听过某些疯言疯语说母亲会使妖术,一个人独霸着父皇的宠爱,数十年恩宠不衰。
即使母亲死了,还是没有人能靠近父皇身边,好像母亲的去世带走了父皇身上所有的人气和温度一般,活在这世界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贞姨说父皇以前一直是温和宽厚的明君,可是我现在却只能看见冷峻严酷的帝王,只有在注视着我的时候眼中会流出一丝暖意。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像她。
我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拼凑着母亲的形象,年幼时曾经无比地敬慕那个女人,却在渐渐地成长中开始怨恨。
父皇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了,撒手人寰。临死前他交给我一个地牢的钥匙,叮嘱着我一定要让里面的人活着。
我有些疑惑,看着父皇欣慰而几近幸福的表情止住了问话,默默地握着他的手,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父皇的去世,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阴间陪伴那个女人。
所以他在我及冠之后便彻底放纵了自己,生病也不让太医诊治。我曾哭着求他及时就诊,可他只神情平淡地摸了摸我的头,继续我行我素。
他的死我早已预料到,若不是当年我还年幼,说不定父皇会直接追随那个女人而去。
听说我脖子上的这个护身符也是她生前做的,在我出生之后立即套上了我的脖颈,已经又老又旧,可是我一旦想要拿下来,所有人都会像看着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地盯着我
。
于是我只能无奈放弃,毕竟容姨、柔姨也是照顾着我长大的,只是一个摆设罢了,我也不想让她们不开心。
贞姨带着我去了地下水牢,这是一个身为帝王继任者的我都不知道的地方,阴森而恐怖,在最深处的地方有一个似人似鬼的身影。
我转头问贞姨那是谁,贞姨露出一抹笑容,眼中却是深刻的憎恨,告诉我说他是一个罪人,而我只要保证着他一直活着就好。
年岁渐大,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离我而去。
璇姨本来就身体不好,又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动乱里受了伤,从此落下了病根,在我登基不久之后就去了。
容姨、柔姨在看见我登上了帝位,便默默的回到含光殿里深居简出,好似突然回到了少女时代一般神情幸福而怀念。
我知道,那是她们祭奠那个女人的方式,便也由她们去了。
到最后,留在我身边辅佐着我,教导我的,只剩下贞姨一人。
我刚登基之时,她奉先皇先后遗旨,以一介女子之身为我坐镇朝堂,又在六年之后我的势力已经稳固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辞官归隐。
我千拖万留也没有把她留下,她将十五岁的幼子托付给我,说是磨练几年便可以替我守卫边疆,然后便和沈叔一起离开了帝都。
她告别的时候神情如同青春年少时一般容光焕发,满眼温柔地跟我说她要替那个女人走遍这大好山河,锦绣风光,替她完成她无法完成的愿望。
我无力阻止,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远离,最终只剩下我一个。
原来帝王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位置竟是这般的寂寞。
后来我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就在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那个女人的阴影的时候,她却再一次出现了。
年前贞姨刚好寄来一封信,告诉我他们到了平州,字里行间都透漏着对山河美景的赞叹
。
我难得起了一丝任性,只带了两三个暗卫便离了帝都去平州。路上遭遇了一场凶险异常的刺杀。
就在山穷水尽,连我自己都以为在劫难逃的时候,我胸前的护身符突然闪出一阵白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突然出现,手持似镰非镰形状怪异的武器,只轻轻一划,便将身边所有黑衣刺客的生命带走了。
刺客的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就只是失去了气息。
事后我问过暗卫十九,他却跟我说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个红衣女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想过来,但好似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含泪叫了我一声泽儿,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
我几乎当场失神,明明那个女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但是却给我带来无比熟悉的感觉。
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我的母亲,那竟是我的母亲!
我想起了她将护身符挂在我身上,那柔软又珍爱的面容,我想起了她幼时为了让我安眠,每夜都会轻声哼唱的摇篮曲,我更想起了她死的那夜,看着我震惊而惶恐的神情。
原来我的母亲始终不曾离开,她始终保护着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已经三十多岁的我,在平州的一个小旅馆里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发泄着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思念。
回到宫里之后,我开始喜欢上每天都去含光殿坐坐,容姨跟柔姨也会满面笑容地待我来。
我坐在含光殿外的凉亭之中,恍惚间竟可以看见母亲笑意盈盈地站在万花丛中,对我招着手。
容光璀璨,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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