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玉仪在家里办了一场小型花宴。
如今她是罗府主持中馈的当家夫人,这种事连商量都不用,只跟小汤氏那边打了声招呼,说是闲着想招人聚一聚说话。
日子专门挑在了罗熙年的休沐日,正好解决冯、唐两家的心事,彼此见一见面,再介绍几个老儒给认识认识,也就算全了礼数。
玉仪今儿是主人,不能落了国公府的面子,因此打扮的很是华丽,----望仙髻,九尾赤金嵌宝石的滴珠大凤钗,鬓角边还贴了金蝉花钿,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华贵,偏又带了三分随意
。
脸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最上等的,讲究一个轻、红、香、白,只为容颜增光彩,决计不能落了庸俗之气。
玉仪对镜自揽,对整体妆容还是满意的,跟身上的衣服也很搭配,回头笑道:“别的都好,就是眉梢微微有些挑了。”
素莺笑道:“这样才精神,才显得出夫人的气势呢。”
“能有什么气势?”玉仪有些好笑,伸出手,套了一对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绿得好似一汪水,仿佛晃一晃就会滴落下来。
问棋在外面探了个头,报道:“夏尚书家的七小姐到了。”
玉仪顿时绽出笑颜,刚走到门口,就瞧见打扮的一身利落夏峥嵘,上身姜黄色对襟小袄,下着双层襕边十二幅撒花裙。头上除了钗环之外,还斜斜簪了一朵娇粉色的蔷薇花,以对应春日花宴的气氛。
“好一个俊俏的小闺女。”玉仪拉着她调笑道。
“哪里比得上你?”夏峥嵘笑起来有一种爽朗之气,捏她脸道:“你看看,完全不像我认得的那个小玉,倒是十足十的国公府夫人了。”
玉仪笑道:“等你挽了妇人头也一样。”
夏峥嵘拉了她到旁边,悄声道:“你可算是熬出来了。”声音越发的低,“我是后来才隐约听到的,虽然不清楚内里详情,但是稍猜一猜,便就觉得委实够吓人的。”
“嗯,都过去了。”玉仪不便多说,转而笑道:“还是你好,每次都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不像我那表姐慢吞吞的,总是日上三竿才出门。”
夏峥嵘又问:“今儿都来些什么人?”
玉仪便叹了口气,“我娘家的那些人。”嘴角边有一丝嘲讽,“怕单独请他们觉得不自在,这才叫了你们几家过来。”
夏峥嵘不以为意,笑道:“反正凑一块儿说说话罢了。”
玉仪笑了笑,“我只是想着,你们俩都是待嫁的准嫁娘,怕耽误了你们的时间,都还要各自绣嫁妆呢
。”
“行了吧。”夏峥嵘啐道:“你要真有良心,就不叫人了。”
玉仪便拉着她的手摇晃,“好姐姐,人家想你了嘛。”
“真是肉麻!”夏峥嵘掸了掸胳膊,啧啧道:“你怎么跟了罗小六,连脾气都变得和他差不多?真是叫人不敢相认。”
“现在说我。”玉仪嗔道:“将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多久,各家的人都陆续过来了。
除了孔家、冯家以外,玉仪还请了夏家和顾家女眷作陪。唐家只有外男,并没有女眷跟着上京来,如果非要算,唐氏可以算在其中。另外汤家也来了人,是小汤氏的两个嫡亲侄女。
四房散了以后,六房算是和汤家嫡支结了恨。
不过汤家现今的主人汤老爷,也就是小汤氏的嫡兄,只是一个正四品的通政,断然不敢跟国公府叫板。今儿来的汤七小姐和汤九小姐,都是小汤氏的亲弟弟所生,这一圈庶支的人,自然是跟国公府亲近的。
按理说,汤夫人今儿是该陪着侄女们过来的,不过她不来,原因大家都清楚,也不会有人傻到去问,反正心知肚明就是。
外头爷们儿自成一派,后宅的女眷一共摆了两桌。
一桌小的,一桌大的。
小汤氏、五夫人,和夏夫人、冯母、唐氏坐了一小桌,里头五夫人要小一辈,不过她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自然不会和小姑娘挤在一起。
旁边则是一桌长长的大桌,玉仪、夏峥嵘、顾明芝三个,还有作陪的徐月岚,另外便是孔家三姐妹、冯家三姐妹,汤家两姐妹,一桌子围了整整十二个。
玉仪不由感叹,随便喊几家亲戚就整出这么多人。
徐月岚今天是陪明芝来的,一直都没大说话。
顾明芝趁着她去给小汤氏见礼时,悄声对玉仪道:“哥哥收了双珥做通房,已经有身孕了
。”
玉仪微微吃了一惊,----徐月岚自上次小产以后,就一直没有再怀上,结果丈夫新收的通房丫头有了,难怪心情这般不好。
表哥他……
玉仪在心里摇了摇头,以自己的身份,以及和跟徐月岚从前的瓜葛,实在不好发表什么言论,只是心下一声叹息。
宴席一开,除了玉仪和徐月岚两个,其余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们。
冯家几位小姐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生怕说错一句半句,白白惹人笑话,再者出门前冯母就仔细交代过,因此齐刷刷的成了锯嘴葫芦。
汤家两姐妹虽然偶尔答一、两句,然而出于姑娘家的矜持,也不会太聒噪,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保持微笑,间或应付几句。
至于孔家则就分人看了,玉华如今已经嫁了人,一双眼睛都在婆婆身上,要不就是看着几个小姑子那边,生怕有没照看到的地方。
玉清在家就是个闷葫芦,出了门还是一个闷葫芦。
玉娇今儿特意打扮过了,一身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下面水青色的挑线裙子,可惜身量还不太足,不管怎么打扮都脱不了一股稚气。
也不知道她是想明白了,还是怎地,突然转了向似的讨好玉仪,但凡姐姐说一句什么话,就要跟着附和几句。
弄得玉清都忍不住看了几眼,只是不敢开口罢了。
“三姐姐。”玉娇一脸亲热的模样,笑吟吟问道:“你说的那个桂花珍珠汤,真有那么好喝吗?”
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玉仪还真有不适应,但是当着外人,不好表现出奇怪的态度,因而笑道:“等下端上来,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等到桂花珍珠汤上来的时候,玉娇居然把自己的那碗让给了玉仪,“我不急,三姐姐你先喝吧。”
玉仪有点囧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和她有多亲密呢
。
玉娇见她不得不端了汤,还道了谢,心下不免得意。
反正以前的事儿谁知道,她总不好到处跟外人说吧?自己就是要在人前做出亲热的样子,让大家都看到,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妹妹,免得以后姐姐对自己不好。
玉娇之所以勉强自个儿的本性,实在是玉华给她的震惊太大了。
当初祖母偏心疼爱,大伯母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千金万金的大姐姐,----一旦没了娘家依仗,竟然落得如此要死不活的下场。
自己如今的依仗是什么?就是国公府这位异母的姐姐啊!
其实以玉娇的年纪来说,对于成亲的理解还肤浅了些,具体的没人教也不懂,只知道那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
只是心里明白从前结仇太过,不敢指望姐姐能给自己挑个好姻缘,只盼她莫要黑了心肠,故意对自己使坏就好。
因此便改了性儿似的,专门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顾明芝瞧在眼里,撇了撇嘴,侧首与夏峥嵘小声道:“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就这么能装!真是叫人恶心。”
夏峥嵘面上依旧含着微笑,淡淡道:“的确有些恶心,不过也比你傻乎乎的要强一些。”
顾明芝不依,“我哪里傻了?”
“你哪里不傻了?”夏峥嵘故意逗她,抿嘴笑道:“你不傻,怎么会被容二哄到了手?那可是一条出了名的滑手泥鳅,你今后可得抓紧了。”
顾明芝低声啐道:“净取笑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见席上有人“啊”了一声,赶忙齐齐扭头去看。
原来是小丫头盛汤不小心洒了,偏生汤里有腌过的玫瑰花,弄得那位小姐浑身一片粉红色的汤水,还零零星星挂着几篇花瓣儿,模样十分狼狈。
“没烫着吧?”玉仪赶紧走上前去,把冯秀秀的衣服拉起来了一点,免得热汤持续沾着皮肤,等下烫成一片红印
。
冯家一共三位小姐,二小姐叫珍儿,三小姐叫宝儿,偏生大小姐的名字和妹妹们不一样,玉仪便印象深刻一些,后来得知这一位是庶出,心下顿时就了然了。
那天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冯大小姐就害羞得不行,一直不停的绞着手绢。
偏生今日又闹出这样的难堪,身上烫得如何不知道,当着众人先红了脸,眼里快要急出泪来,小声道:“我没事……”
玉仪顾不上斥责小丫头,先拉了她道:“走吧,我带你去换一身衣服。”
玉华急得站了起来,“我陪着一起去。”
玉仪微微皱眉,有些受不了她的这种态度。
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一脸是我错了的模样,看着没得叫人心里窝火,只是不好当着众人说什么。
趁着冯秀秀进去换衣服的空闲,玉仪拉了玉华到里屋,皱眉道:“今儿又不是你烫着她?一脸愧疚做什么?便是没错,别人也要觉得是你错了。”
玉华有些茫然,喃喃道:“我……,我总是做不好。”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玉仪张了张嘴,最后把满肚子牢骚忍了下去。
----自己没有打算对玉华如何改造,莫说二人本来的关系就不太好,即便是换了夏峥嵘和明芝,一样没权利去插手别人的生活。
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不自重,又叫人如何看重你?”
玉华一阵苦笑,“亏得今日烫着的人,不是另外两个。”
另外两个小姑子是婆婆亲生的,可不比大姑子一向被忽视,烫了便烫了,最多说自己几句罢了。
“我就不明白了。”玉仪冷笑道:“银子在你的手里,怎么还直不起腰杆来?反倒给别人做小伏低,任人轻贱,真是……”
玉华叹道:“三妹妹,这一切都是我的命
。”
----命?命你妹啊!
玉仪只觉一口气没提上来,血压跟着升高。
强行让自己消了消火,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跟这种人讲道理,免得道理没讲清,回头先把自己给气坏了。
玉华若是自己的亲妹子,真想抬手扇她一耳光,好让她清醒清醒,可惜她不是,自己就不做那个恶人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彩鹃在外面咳了咳,“夫人,冯大小姐一直没有出来。”
玉仪这才发觉时间有些久了,想了想,对玉华道:“你是她的大嫂,你进去瞧瞧方便一些,有事出来告诉我。”免得人家刚把衣服换了一半,突然闯进一个外人,哪怕都是女的,也会不好意思的吧。
玉华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脸上有些赧然,“没什么,就是她觉得衣服太新了,有些不好意思换,让给一身旧衣服就行了。”
玉仪微微一怔,----别人穿过的衣服,自己本来就不想再回收,所以才特意挑了一身新衣服,准备直接送人的。
难不成被冯秀秀猜度了出来,觉得被人施舍伤了自尊?
有些时候,人越是穷困自尊心就越强。
玉仪能理解这种心思,摇头笑了笑,让彩鹃去找一身不大穿的旧衣,回头即便冯秀秀还回来,自己放着不穿或者赏人便是了。
这是一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花宴,主要是前面男人们在交流,吃完了饭,又象征性的看了半下午的戏,各家的女眷便陆陆续续回去。
因为前面冯怀远还没回来,玉仪便留下了孔家和冯家的人,在六房说着闲话,顺带也有招待娘家人的意思。
反正人也见了,饭也吃了,戏也看了,干脆就把人情彻底做足做够。
也不知道是看在玉仪的面子上,还是当着外人不好多说,冯母并没有对玉华摆什么脸色,只是象征性的问了庶女几句
。
冯秀秀说了几声没事,便略过去了。
一转眼,大家又都说到了穿戴打扮上头。
没有几个女人不喜欢这个话题,因此气氛融洽了不少,连几位害羞的小姐,都忍不住插嘴了几句。
玉仪让人拿了新制的胭脂出来,除了冯母年纪大了又是寡居,用不上以外,其余的人一人分了一盒,连带唐氏也没落下。
唐氏到底辈分在那儿摆着,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不比你们这些小姑娘,年纪轻颜色好,正是该打扮的好时候呢。”
玉仪笑道:“太太最会哄我们欢喜了。”看了看唐氏的肚子,“只是太太如今正怀着小兄弟,还是少使些胭脂水粉的好。”又道:“依我说,今儿本就不必亲自过来的。”
唐氏听得心花怒放,----哪个妇人不指望一举得男?再者玉仪对她亲热,也算是在人家给她做脸,如何能够不喜?正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外面便来人了。
玉仪亲自将人送到了二门上,正巧见到了冯怀远。
一身九成新的石青色素面直裰,面貌算得上清俊,又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单从外表上来看,倒比玉华强了那么一、二分。
“大姐夫。”因为是娘家亲戚,玉仪上前打了个招呼,笑盈盈道:“伯母和大姐正挂念着你,可算把人给盼来了。”
冯怀远生疏客套的点了点头,“三姨。”继而看向冯母,上前搀扶道:“娘,马车在外头备好了。”回头招呼玉华和几个妹妹,“走吧。”
玉仪见他眼里只有亲娘和妹子,对妻子只扫了一眼,心下微微不悦,----不过想着古代礼教森严,也不好在人前有多亲热,只得忽略过去。
罗熙年也不是太高兴,不过为得是另外一层,当着外人的面没有言语,只是站在了妻子身边,等着客人出去便回了房。
“你跟那姓冯的打招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罗熙年冷哼了一声,“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呢?
!摆什么姐夫的架子,他也好意思!”
玉仪倒是没在意这个,笑道:“虽说是亲戚,到底男女有别,又不熟,第一次见面有些拘束也难免,总不好意思盯着我看吧?”
“他敢?!”罗熙年恶狠狠道:“他盯着试试,看我不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家可为难了。”玉仪更觉得好笑了,“既不能看,又还要表现的热情,难不成一直低着头拱手?行了,管他做甚。”
罗熙年方才稍稍释怀,上前搂了她,“只许我一个人慢慢的看。”
玉仪嫣然一笑,“十两银子看一眼。”
罗熙年口气十分豪迈,嚷嚷道:“先来一千两的!”
“看就看,不许动手!”
“那我动嘴。”
“……”玉仪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嗔道:“回头给你贴个封条!”
一大群人出了罗府,回了孔家的宅子。
冯家还没来得及租好房子,仍然暂时跟孔家挤在一起。冯怀远安顿好了老娘,回到自己的客房,看了看面目平庸的妻子,心下微微厌恶。
当初自己就不认可这门亲事,无奈何母亲坚持要做亲,结果娶的人不如意不说,还叫自己背上一个吃软饭的名声。
----他自幼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虽然知道妻子用嫁妆贴补家里,但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不过几两碎银子罢了。
心情烦躁的时候,反倒觉得是妻子是在侮辱自己。
此刻心绪有些浮动不平,实在忘不了方才在罗家的那一瞬惊艳!
----原来同样是孔家的女儿,妻子只能长成这样,性格也不讨喜,六夫人却能生得那般明丽大方,一副宜嗔宜喜的小模样儿。
不过冯怀远心里明白,这只能白想一想
。
----且不说六夫人是国公府的儿媳,即便没有高贵的身份,那也是自己的小姨子,断乎扯不到一块儿去的。
再说自己可是读书人,岂能像那些下流混账一样乱想?
还是等到自己进入了仕途,回头得了空,纳上两房美妾才是正经的,京城里的丫头可比乡下的好多了。
他自己越想越美,得意的跷起了二郎腿,嘴角勾起一缕笑意,仿佛此刻正一边一个美妾揽入了怀。
----倘若玉仪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再听见他心里所想,只怕早就气得炸了毛,连茶带碗砸了过去。
如果被罗熙年知道……
不消说,直接打烂了这颗心术不正的烂羊头,就再也不用想了。
玉华不知道丈夫正在漫天发梦,端了茶,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也没言语,便转身过去做针线了。
丈夫不喜欢自己,她心里是知道的,依她的性子,自然不会邀宠献媚什么的,只觉把分内的事都做好,也算对得起冯家了。
冯怀远看了一脸呆板无趣的妻子,心里的厌恶更添了几分。
自打新婚之夜起,就是这么一张万年不变的泥菩萨脸,那样子不像自己的妻子,倒像是自己的老娘,叫人如何提得起兴趣来?
后来见瑞雪那丫头还有几分姿色,便就收用了。
没想到也是一个无趣的,主子丫头都是一个味道,就跟那木头人似的,怎么戳都是一样的木,越看越是叫人心烦。
可惜今后自己进入仕途,还得仰仗着国公府那边周旋,仰仗那位小姨子,那么妻子休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当菩萨一样的供着。
不然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在官道上肯定走不远。
心下只觉憋了一口恶气,忍了又忍,----那等着做了官纳美妾的念头,因此而愈发得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