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烧起一大片红云,继而染红了整片天空,远处,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声。
方滔提着摄影箱,躲过祝炳卿带着来增援的巡捕,钻进一条小巷子。他想了想,然后毅然地向惠济诊所奔去,不敢有一刻的停留,生怕耽误了一秒,就耽误了很多人的性命。
很显然,他们身边有了叛徒,这次刺杀梅甫平的行动,就是叛徒将整个组织都卖给了日本人。虽然方滔一直怀疑冯如泰,但他在这次行动中也牺牲了,难道说叛徒真的另有其人?那么那个人是谁呢?但不管怎样,自己的身份肯定已经暴露无遗,那么,日本人很可能也会顺藤摸瓜找到江虹。倘若真是如此,小泉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诱杀行动,势必不会让江虹成为漏网之鱼。想到这里,方滔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可他还是来晚了。
惠济诊所已经被巡捕戒严了,四周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只见巡捕抬着一个担架从诊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上面躺着生死未卜的江虹。
方滔压低了帽檐,只觉得心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深渊,有点够不到边际的感觉。这时,他仿佛看到耿玉忠正在对面的人群后瞪着他,可一眨眼,又不见了。
方滔急忙顺着刚才的方向追出去,可耿玉忠的影子很快就不见了,这时,远处传来枪响,方滔失去了耿玉忠的踪影,又担心出别的什么意外,只好向枪响处赶去。
此时,远处的云已经烧了过来,紧追而至的雷声也脆脆地在天空响起,眼见着大雨是要落下来。方滔循着枪声,赶到朱记中药铺,那里和惠济诊所一样,已经被敌人破坏,巡捕们正把朱老板和马辉的尸体搬出来。
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方滔愣愣地站在雨中,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是悲愤吗?不,是悲愤到已经感觉不到悲愤,是痛苦到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但他咬着牙,直挺挺地站在雨中。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这时,他似乎又看到了耿玉忠,但他再次从视线里逃脱,隐没在避雨狂奔的人群里。
方滔先是回到了废弃的工厂,冯如泰和小韦都死了,向非艳下落不明,倘若她还活着,就一定会回到这里。他小心谨慎地回到厂房,脚下传来了咔嚓一声,他似乎踩到了什么,蹲下来一摸,原来是个碎灯泡。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用枪顶住了他的头。方滔一愣,那人推了方滔一把,将方滔从隐蔽的柱子后推了出来。
身后传来向非艳的声音,“大家全遇难了,你怎么还活着?”
方滔慢慢转过身,“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向非艳怒目而视,“我们中间出了叛徒,谁还活着谁就是叛徒。”
方滔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们两个都活着。”
向非艳问道,“你没什么要解释吗?”
方滔说,“我所在的位置也遭到日本特务的包抄,我发觉了他们的行动,所以提前作了准备,冯老板他们受到袭击的时候,我也在和日本人交火,想救他们,但来不及了。”
向非艳一听,急忙问,“冯老板……他怎么样了?”
方滔叹口气,“他牺牲了,我在瞄准镜里看到的。”
向非艳的眼泪就如窗外的大雨一般落下来,“他……他说今天我们会活着回来,然后我们要……”说着,她的手松弛了,枪颓然落地,然后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她虽然哭得很伤心,但她一直用余光注视着方滔的一举一动,而且窝在怀里的手,还悄悄握着另一把小枪。
只见方滔用三个手指捏起了向非艳丢在地上的抢,拿着枪管,把枪递给向非艳,“非艳,你不是叛徒。”
向非艳一愣,抬头面对方滔,“为什么这么说?”
方滔将手里的枪举高,“勃朗宁M1900式手枪,枪重615克,七颗子弹重91克。你的这把枪里没子弹,你是在试探我。”
向非艳见方滔识破了她的计策,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滔将枪还给了向非艳,向非艳迅速地将怀里的枪掏了出来,“方滔,我还是不能信任你。”
方滔镇静地说,“如果我是叛徒,你现在还有机会拿枪对着我吗?”
向非艳举起枪,准备开枪,但是,她心里也很矛盾,最终没有打下去,“那你打算怎么做?”
方滔想了想,说道,“先想办法搞一部电台,与重庆取得联系,另外,你必须要对我有起码的信任,这样我的努力才会有成效。”
向非艳咬了咬嘴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通知我。但是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如果我发现你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一样会杀你的。”
方滔点点头,“我们要重新确定个联络方式。”
向非艳说道,“用《美新报》的寻人启事栏,我如果找你,就登报找一个叫向涛的人,你找我,就找方非艳。见报的当天下午两点,在江边碰头。”
从废弃的工厂出来后,方滔又小心翼翼地在工厂四周转了几圈,确定这个地方暂时是安全的,这才离开。
他来到一个工厂的仓库,这里是组织的秘密藏身地点,江虹之前曾带他来过一次,并且告诉他,如果遇到危险,可以随时来这里。
方滔按照江虹说过的方式,很顺利地进入仓库,找到了老田。
老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哭过。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在库管员的座位后面,放在下面的那只手里,紧紧握着枪。他望着方滔,问道,“一天内身边损失了这么多战友,你是怎么回来的?”
方滔在军统的身份,只有江虹和她的上级知道,就算偶尔必须提到他,她也是说“3号”,没有人知道谁是3号,3号的身份是什么。因此,方滔自然不能对老田说江虹他们出事时,他正在参与军统的行动。他只能解释道,“我赶到诊所的时候,江医生已经受伤,被巡捕带走了,我到中药铺的时候,朱老板他们已经都死了。”
老田只是看着方滔,他的神情和语气里,没有怀疑,也没有信任,“这么巧?你都晚到了一步?”
方滔叹口气,“出了这种事,你一定在怀疑我,但你要给我一个机会。”
老田说道,“机会我可以给你,但是你怎么能证明你的清白?”
方滔道,“现在我只有通过完成组织上交代给我的任务来证明。”
老田问道,“任务?什么任务?”
方滔想了想,说,“这个任务的内容不能由我告诉你,希望你马上能和组织取得联系,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现在需要一部电台。”
老田本想问问他要电台做什么,但是他毕竟阅历较深,也看出方滔似乎有什么不愿意说、不能说的苦衷,况且,他心底其实一直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于是他点点头,“电台的事情我来办。你还需要什么?”
方滔说道,“一个完整的渠道,可以把一家人安全送出上海的渠道。”
老田又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自己就不需要什么了吗?”
方滔握紧了摄影箱,“我有枪就足够了。”
海员俱乐部事件迅速传遍了上海滩,秦文廉从小泉口中得知冯如泰等人都被杀死后,心中有悲有喜。他急匆匆地赶回家,希望秦岚得知绑架自己的人不存在后,病情能够缓解。不管怎么说,他们家起码能够暂时过一段看似太平的日子了。
秦岚还在拉着小提琴,还是只有那一段旋律,秦太太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秦岚。秦文廉兴冲冲地回到家说,“夫人,岚儿,太平了。绑架岚儿的那些人,全被小泉消灭了。我交出去的假胶卷都找到了。这回可以过一段太平日子了。看来眼下暂时没人来骚扰咱们,咱们就有另作打算的时间了。明天就把岚儿送到洋人的疗养院去治疗,好让她快点康复。我们在日本人面前再装一段顺民,让日本人也放松对咱们的监视,等岚儿的病好了一些,咱们就找个机会逃出去。到那个时候,什么日本人啊、军统啊,全都不用顾虑了。”说着,看了看秦岚,她还在拉着单一的旋律。
秦文廉柔声对女儿说,“岚儿,别怕了。没人会再来伤害你了,你快好起来吧。”
秦岚若有所思地拉着那个旋律,眼睛里仿佛闪着泪光,单一的旋律更显得粗犷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