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加深了,或许,这已经不算是夜了,而是黎明,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古玩店的门虚掩着,向非艳独自坐在沙发上,她细细地擦拭了一下枪,然后紧紧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正有一个小生命和她一样,忐忑不安地担忧着。

她早就差小韦去打听过了,饭馆的刘掌柜说,冯如泰买了菜就离开了,但他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和线索,很可能是出事了。于是向非艳马上强制命令小韦带上钱和随身的武器转移,而她自己则留在店里等冯如泰。向非艳心乱如麻,一会儿想着冯如泰可能会发生的意外,一会儿又想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还想起了自己牺牲的前夫,难道说,只要她真心爱上的男人,命运都要将他们抢走吗?

向非艳不知自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多久,她累了,忍不住靠着沙发睡着了,但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仍旧紧紧握着枪。突然,她隐约听到冯如泰呼唤小韦的声音,她腾地从梦中醒来,握着枪站起来,仔细一听,确实是冯如泰的声音,于是她高兴地冲下楼,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冯如泰适才见古董店的门没有关,以为小泉失信,已经将她和小韦都杀了。此刻,见到向非艳,他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但是随即,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向非艳抱得太紧了,碰触到了他身上的伤口,让他一阵阵钻心的疼。

兴奋中的向非艳显然没注意到这些,她问,“你去哪里了?”

冯如泰早就想好了说辞,“我昨天去澡堂子泡了个澡,没想到睡着了。非艳,小韦呢?”

向非艳道,“你一夜没回来,我担心你出事了,我让小韦先转移了。”

冯如泰责怪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关门啊?”

向非艳哽咽着,“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也不在乎了。我身上两条命都跟你一起走。”

冯如泰看着向非艳,十分感动,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两条命?”

向非艳解释道,“我昨天去医院了,我怀孕了。”

冯如泰点点头,“这个,好,好啊。”

向非艳疑惑道,“你好像一点不意外?”

冯如泰急忙掩饰着,“没有,当然意外了。只是,我不能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我心里很内疚。”

向非艳又钻进他的怀里,柔声道,“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安稳的生活,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跟孩子和你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

冯如泰悲叹道,“这样刀头舔血的日子不适合孩子啊。”

向非艳说,“这个孩子既然是投奔我们俩来的,他就会理解我们的,至于生死富贵,他自然有他的运道和命数。”

冯如泰听了,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说道,“非艳,我答应你,等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安稳的日子!”

向非艳幸福而满足地笑着。

此时,天已破晓,早起的生意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但四马路却似乎刚刚沉睡。知秋雅叙书寓的一个****出门替姑娘们买早点,一头撞在一个小伙子身上。只见那个小伙子面色悲凉,仰着头望着书寓二楼的窗户,如木桩一般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似乎,他本来就是这书寓旁的一根柱子。这个年轻人,就是石井。就在几个小时前,小泉将他叫进办公室。石井深知,作为一个谍报人员,有过被敌人特工渗透的经历意味着什么。他答应小泉,到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他会亲手解决她——这既是一个忠诚武士的回答,也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的回答。可是,令石井觉得羞耻的是,此时此刻的他,竟然那么不愿意做一个忠诚的武士,那么厌恶成为一个有尊严的男人。他突然想起冯如泰在崩溃那一刻的话,轻轻喃喃着,“我们为什么要来中国?我们为什么要打仗……”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种耻辱的想法,于是他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决然地离开了书寓。

天色已然大亮,方滔根本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他陪着慕容闻和他的姨太太们通宵打麻将的这个晚上,多么的不寻常。

此时,慕容府的前厅里,二姨太揉揉眼睛,说道,“老爷,天都亮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慕容闻看看天色,“好吧,都回去睡觉去吧。方滔,你今天也别去码头上班了。”

正在这时,一个家人慌张地跑进来,“闻爷,祝探长带着日本人来了。”

慕容闻还未来得及细问,祝炳卿和小泉已经带着人进了客厅。

慕容闻一愣,随即客套道,“祝探长?小泉先生?您二位怎么一大早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小泉看了看祝炳卿,祝炳卿苦笑了一下,有几分无奈地说,“闻爷,是这样。我是陪着小泉先生来请方滔先生回去问点事情。”

慕容闻看了看方滔,又看了看小泉,说道,“什么事啊?就在这儿问吧。”

祝炳卿道,“闻爷,小泉先生怀疑方先生是抗日分子,法租界工部局已经同意他把方先生带回樱机关问讯。”

方滔刚要申辩,慕容闻伸手将他挡在身后,“哦,我听明白了,你们这是到我家里来抓人了?”

祝炳卿见状,不说话了,站到一边,看着小泉。

小泉说道,“慕容先生,您不是也想知道是谁放火烧了码头吗?据我们调查,这件事情跟方滔有关系。”

吴一帆站出来说道,“小泉先生,码头着火那天,方先生不在上海。”

小泉笑笑,“他的确不在上海,但他逃不了同谋的嫌疑。请慕容先生给个方便吧。”

慕容闻怒道,“你们一大早就跑到我家里来抓人,我要是就这么让你把人带走了,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啊?”

祝炳卿这时出来打圆场,“闻爷,小泉先生就是请方先生回去调查调查,兴许没什么事呢?”

慕容闻一句话将祝炳卿噎了回去,“没什么事我不是更没有面子?!”

祝炳卿叹口气,“闻爷,说一千,道一万,工部局的面子您得给吧?我就是不在您家里把人带走,您总不能让方先生一辈子不出这个门啊?”

慕容闻无奈地看了一眼吴一帆,吴一帆说道,“闻爷,祝探长都把话说到这分上了,我看咱们也就别难为他了,毕竟咱们身正不怕影斜。”

慕容闻转身看了看方滔,“方滔,你怎么说?”

方滔心中早已冒出了千万种猜测,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但在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说,“我全凭闻爷做主。”

慕容闻点点头,“好,这事我也不拦着了。不过,方滔是在帮的人,他的事情我不能撒手不管。这样吧,我就跟你们走一趟,我要亲眼看看方滔到底有什么罪。不过丑话我说在前面,如果方滔是清白的,你们就都欠我一个说法!”

祝炳卿轻声提醒道,“闻爷,樱机关可是您自愿去的。不过我的人不方便离开租界办事情。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慕容闻冷笑着看了看小泉,“到小泉先生的地方去,小泉先生会保护我的。对吗,小泉先生?”

小泉笑笑,“这个当然。”

吴一帆站到慕容闻身后,“闻爷,让我跟您一块去吧?”

慕容闻道,“好,那咱们老哥俩,就陪方滔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