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儿。
秦文廉靠在沙发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上的一只苍蝇。那只苍蝇一会儿搓着前腿落在灯罩上,一会儿又在透明的玻璃上撞来撞去。秦文廉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很同情那只苍蝇,它所看到的出路,永远被一面透明的墙堵得死死的,可悲的是,它竟然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横冲直撞,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条死路。
“啪!”秦文廉拿起苍蝇拍,于是那只苍蝇解脱了,秦文廉也很想解脱。
秦太太被秦文廉拍苍蝇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坐直了身子,“你想吓死我啊……我这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的,我……我想来想去,要是昨天没让岚儿走就好了。你说,昨晚上烧那么大的火,会不会和岚儿的走有关啊……”
秦文廉晃着苍蝇拍,依旧盯着天花板,“你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着火的事情和岚儿的走有什么关系?!”
秦太太站起来,在秦文廉眼前晃来晃去,“你说,万一岚儿没走成怎么办?有没有危险?”
秦文廉不耐烦道,“人都已经走了,你还闹个什么劲儿啊?有机会总要试一试,要成了岚儿不就脱险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实在走不成就当探探路,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
秦太太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让岚儿去探路?”
秦文廉无奈道,“我这不是就一个比喻吗?岚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会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吗?况且,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全家人都在风口浪尖上。去不去是一样的危险,与其坐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去拼一拼。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添乱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上,喃喃道,“现在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秦太太赶紧到冯如泰送的那尊玉佛前上了一炷香,“佛祖保佑,但愿一切顺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也不待里面的人回应,小泉和石井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秦文廉赶紧打起精神,不等小泉发难,就抢先说道,“小泉先生,我正要去找你们,我和贱内昨天一晚上都没睡,我女儿一直没回来,失踪了。”他昨夜确实一晚没睡,此刻看起来有些心力交瘁的样子,倒也和这个谎言蛮搭调。
小泉冷冷地望着秦文廉,一脸的不信任,“哦?失踪了?”
秦文廉焦急道,“昨天她去打保龄球,可到了晚上一直没回来,开始我们还以为她去朋友家玩麻将,会晚一点回来,可今天早上一看还没回来,我们正着急呢,想要去报案,正好,你们来了。您看……”
小泉沉吟着,“秦小姐一向家教很好,不乱跑的。”
秦太太急忙点头,眼睛里还恰到好处地闪着泪花,“对,对,岚儿很乖的。”
小泉冷笑着说,“秦先生,您觉得秦岚还会回来吗?”
秦文廉一愣,他听出了小泉弦外之音,于是生气地说,“小泉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泉的语气也顿然严厉起来,“难道不是您把她偷偷地送走了吗?”
秦文廉怒道,“请您在我家里说话注意一些,我的女儿一夜没回来,我们做父母的已经心急如焚了。你如果帮不上忙,也请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反咬一口!”
从昨夜忙到现在的小泉实在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和秦文廉绕圈子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秦先生,我劝您还是说出来吧。”
秦文廉来回走了两步,仿若受了巨大的冤枉一般,“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们全家安全的!如果我女儿出了意外我拿你是问!”
小泉面无表情地说,“秦先生,别冲动。秦小姐跟谁一起走的,我们已经基本掌握。相信她也走不远。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听到小泉这么说,秦文廉夫妇对视一眼,努力克制着自己心急如焚的心情。秦文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副愤怒到极点的样子,实则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你……你……”
一声清脆的“爸爸”在门口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抽空了,秦文廉只觉得胸中一阵憋闷的、抽搐的疼痛。只见秦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门口,望着屋内的众人,奇怪地问,“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秦文廉咬着牙,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女儿身前,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一夜都把我们急疯了!”这一巴掌,既是打给小泉看的,也是恨女儿出逃计划的再次失败。
秦岚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她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卧室,秦太太一边埋怨着秦文廉,一边急忙跟了进去。
秦文廉似乎怒气未消,他大口喘着气,对小泉说道,“小泉先生,这个女儿我是管不了了,您要不要帮我审一审,她一夜未归去了哪里?!”
小泉当然知道,他完全没必要当着秦文廉的面质问秦岚,而且她既然敢回来就一定编好了说辞,问也是浪费时间。况且,秦文廉仗着他是新政府的高官,有恃无恐,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也拿他没办法。弄不好,他要到汪精卫那里闹起来,在现在形势下,他们也不好收场。况且,秦岚其实根本不需要审问的,她自己一定会说。
想到这些,小泉向秦文廉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们的职责只是保护你和家人的安全。既然秦小姐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秦文廉冷冷道,“保中,送客!”
秦文廉从窗口看到小泉和石井走远了,这才急忙反身到秦岚的卧室,急促地问道,“岚儿,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的。是不是方滔他们又有什么变故?”
秦岚摇摇头,然后便垂下眼帘,低低地说,“是我舍不得离开你们,船来的时候,我自己藏了起来,所以没有走成。”
秦文廉大怒,“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啊?你知道留在上海有多危险?只有你安全走了,爸爸才能放心啊!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你要我说几遍?!”
秦岚争辩道,“我怎么可能放心地走啊?刚才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我要是走了,日本人还不得把你们抓起来啊。”
秦文廉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爸爸自会有办法应付他们的。”
秦岚语气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死,我也要和你们在一起。”
眼见着父女俩就要吵起来,秦太太急忙拉住自己的丈夫,“文廉,算了。人都已经回来了,就别怪她了。”
秦文廉叹了口气,“岚儿,你给爸爸讲讲,他们究竟怎么样把你带出去的?”
秦岚说,“方滔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通行证,很轻松地就出了城,城外本来有船在接应我们,但我放心不下你们,就没走。”
秦文廉点点头,“你这孩子,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走,就怕以后想走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