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无瑕轻轻哈了一口气,将房间的玻璃擦得咯吱咯吱响,那扇玻璃已经干净得像不存在一样了,可她还在卖力地擦。事实上,她不仅擦了玻璃,还擦洗了地板、收拾了桌子、清洗了方滔家里所有的床单和窗帘。她卖力地将方滔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希望这里不要被蒙上灰尘。最后,这套小小的房子实在没什么可打扫的了,她就拿着一碗黄豆来到鸽舍边,心不在焉地喂鸽子,可那些鸽子们不知为何却不吃,只是“咕咕咕”地低声叫着。于是慕容无瑕黯然道,“你们怎么不吃啊?是不是想方滔了?其实我也很想他。都是我不好,害他暂时不能回来喂你们了。你们要多吃点,他回来看到你们都瘦了,一定会很心疼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想念一个人,确实很难过,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想得累了,困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但是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更想他了……”说着说着,她就蹲在鸽舍边哭了起来。
她已经去教堂见过江医生了,也在神面前祈祷过了,可无论是江医生的劝慰还是神的悲悯,都无法排解她内心的忧伤,那种痛苦和思念,就像一群黑色的小蚂蚁,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她的心,她的灵魂。
父亲说,所有的门路都被郁国华堵死了,就连秦文廉的求情都无济于事。她心底虽然敬佩郁国华这个刚正不阿的法官,可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抱怨他的固执。她当然更不知道,黄海刚死后,吴一帆已经到牢里警告过方滔,如果他供出慕容闻,就算他逃过了判决,青帮的人也势必会将他置于死地。
喂完了鸽子,慕容无瑕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在厨房忙碌起来——晚上,父亲安排她去探望方滔,她要亲手为他做点好吃的,或许,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不不不!决不能这样!方滔不能死,不能!我要去找郁国华,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才是幕后主使!想到这里,慕容无瑕腾地站了起来,拿起包冲到门口,却又猛然停下。她想起早晨和父亲的对话,心一下子扭到了一起。
早晨,她再次质问父亲,到底是不是他派方滔去的,可父亲依旧一口否认。她一着急,就说要去揭发父亲,谁知父亲一听,眼圈都红了,还说“这件事,和爹没关系。如果你真的离不开方滔,那爹就豁出这条老命,去把方滔换回来。”
这样疼爱自己的父亲,这样从小又当爹又当娘把自己宠大的父亲,她又怎能眼见着他不得善终?不,不能这么做,她慕容无瑕不能如此不孝。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回到房里,站在屋子中央发呆。墙壁上挂着慕容无瑕在码头拍的照片,虽然有些曝光了,倒另有一番艺术感。那张照片是她逼着方滔挂上去的,嘴上说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恋人,心底其实是希望方滔能时时看到她,想起她。
记得上次去探视方滔时,他说,父亲是永远也不会承认和这件事有关系的,否则就不会杀黄海刚灭口。当时她就提出,实在没办法时,她就出庭当场指证,说明真相,可方滔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方滔说,如果她要出庭指证,父亲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他。因为尹湛恩校长被杀,很可能是日本人指使父亲做的,这事涉及父亲的身家性命,他会不惜杀了方滔灭口以保全自己。
如果按照方滔的说法,那父亲不就是汉奸了吗?想到这里,慕容无瑕的表情顿然严肃起来,她不能为了保全一个汉奸父亲,而置一个抗日英雄的生死于不顾,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那样在乎的人!不,她不能。
终于,慕容无瑕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直奔郁国华的办公室而去。
这几日,对于来替方滔求情的各路人马,郁国华已经不胜其烦了,此时听说又有人来见,而且又是为方滔的事情,他直接让秘书回绝了。
秘书有些无奈地说,“我说了,但她执意要……”他话还没说完,慕容无瑕已经闯了进来,“您是郁国华先生吧?”
郁国华示意秘书下去,这才说道,“是我,我认识您,我在法庭上见过您。您是方滔的女朋友,慕容闻的女儿。慕容小姐,您今天执意要见我,到底想说点什么?”
慕容无瑕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想告诉您尹湛恩一案的真正主谋,其实……”
郁国华摆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取证的事情您应该找律师或者是巡捕,我只是负责审理。”
慕容无瑕急切地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情很特殊,我只能跟您讲。”
郁国华看着这个憔悴的女子,说道,“您可以到法庭上去讲,只有在那里,您的证词才会生效。即便在这里您跟我讲了,我也没办法使您的证词有效。对不起。”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慕容无瑕突然哽咽着喊道,“郁先生,您就不能听听我的话吗?我求您了。”
郁国华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无论您今天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本案的判决结果。除非您上法庭作证。”
慕容无瑕道,“郁先生,您大概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吧?”
郁国华微微一笑,“我已经领教过了。”
慕容无瑕紧紧咬着嘴唇,似乎在作巨大的努力,最后,她终于说道,“其实尹湛恩一案的幕后主使,可能是我的父亲——慕容闻。”说着,她就将当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国华。
郁国华听完慕容无瑕的讲述,欷歔不已,“这么说,方滔还是想救尹湛恩的?”
慕容无瑕点了点头,“巡捕也是我打电话叫去的。这一点,在巡捕房是可以查到记录的。”
郁国华道,“慕容小姐,我相信您说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到法庭上讲出来。”
慕容无瑕眼睛里闪着泪花,“郁先生,一边是我的爱人,一边是我的父亲。如果您是我,您能作出抉择吗?”
郁国华长叹一口气,“是啊,正义与亲情的对立,是最难以抉择的。”
慕容无瑕见郁国华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急忙说,“郁先生,方滔的生死全在您的手里了,我希望您可以重新考虑。”
郁国华道,“对不起,慕容小姐。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无论您在这里说过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本案的判决。”
慕容无瑕又是惊讶,又是绝望,她不明白,难道这个人心中只有法理,就没有一点情理吗?她哭道,“您明明知道真相了,难道还要按照错误的结果判决吗?”
郁国华狠着心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法制,法制是要由一定的程序来执行的,所有不按程序执行的行为,都不能纳入法制的范畴。”
慕容无瑕不由抬高了音量,“法都是人定的,难道人还要让这些死条文束缚吗?”
郁国华点了点头,“人人遵守法律的制度,社会才会进步。我作为一个法务工作者,更不能去破坏它。”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慕容无瑕看着郁国华的背影,突然大喊道,“郁先生。”郁国华站住了,但没回头,只听慕容无瑕继续说道,“如果我站到法庭上指证我的父亲,这样可以救方滔吗?”
郁国华一愣,没想到无瑕会这么说,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回答,又该怎么回答。
慕容无瑕望着郁国华远去的背影,紧紧攥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能退却,一定要鼓起勇气当庭指证父亲。她失魂落魄地来到惠济诊所,想告诉江虹自己的决定,没想到诊所里还有另外一个同志,那名同志就是耿玉忠。江虹说,她决定在法庭宣判后武装营救方滔,耿玉忠就是这次任务的主要成员之一,计划和撤退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
慕容无瑕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如果这样,她还要不要当庭指证父亲呢?
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