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玥所说的,有多少是真,有多少为假,失去记忆的万圣嫣,已经无从分辨,至于以前的恩恩怨怨,她也懒得再去探究,只想倒在**,舒舒服服睡一个觉。
可是,天不从人愿,当她路过湖边的小亭时,却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身影,走近一看,竟是裴玉珩和红衣女子。
“三年了,你从未看过我一次,你可真是狠心。”在寂静又空旷的花园里,响起一道又嗔又怨的娇声,沙哑低沉的独特嗓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低语。
但对女子的控诉,裴玉珩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端起一杯酒来,自顾自的喝着,心情似乎有些烦闷。
一心在裴玉珩身上的红衣女子,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到一壶浊酒见了底,方才幽幽的开口道,“你关了我三年,我不怪你,但如今有求于我,却还不肯看我一眼么?你就不怕我反悔吗?”
闻言,裴玉珩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十分不屑的冷哼一声,用轻蔑的目光扫向红衣女子,扯唇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威胁本尊?别忘了你的身份!杀了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别怕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没有你,本尊照样可以收拾公玉琉华!”
说完,裴玉珩便又低下了头,直接端起一坛桂花酿,豪爽的往嘴里倒去,丝毫不将红衣女子放在眼里。
“哈哈……”本以为等待了三年,可以有一个不同的结局,但命运来来回回,却给予相同的冷漠和疏离……
红衣女子苦笑一声,竟走到了裴玉珩的身后,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哽咽道,“三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再想你,即使已经满身伤痕,心也蒙了厚厚的尘埃,但我对你的心一如从前,哪怕你现在要我去死,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但在我临死之前,能不能再吻我一次,就如同你我初见的那般,裴哥哥好吗?”
时隔数十年,再次听到裴哥哥这两个字,裴玉珩身子蓦地一僵,迷离的醉眼,仿佛看到曾经失落的繁华,那时他还是尊贵的祭月国太子,母妃与父皇都还在他身边,但如今眨眼一瞬,仿佛烟花零落烟云轻逝,已经渺不可追……
十几年来,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着报仇,报仇,可早已麻木冰冷的心,已经体会不到报仇的快感,越来越像一个骷髅,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感情,没有伤悲,亦没有快乐,没有幸福……
沉默,无声的沉默,在风中化为一片死寂,冰冷的,凝重的,让人窒息
。
许久,久到风都停滞,久到月都变缺,久得心已失落,方才见裴玉珩放下酒杯,慢慢的转过身来,几束月光洒落他的肩头,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黑如点漆的眸子却一如既往的幽深,深深凝视着容颜尽毁的女子,不由得伸手轻触她的面庞,幽幽道,“影儿,疼吗?”
闻言,红衣女子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猛地扑在裴玉珩的怀中,任由眼角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声音颤抖道,“痛,怎能不痛?这么多年来,我爱过你,也恨过你,想要忘了你,但终究还是记着你,深深地爱着你。无论受了多少委屈,无论受了多少折磨,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任凭女子在怀中轻怨,裴玉珩遥望着头顶的明月,眸光一暗,不由得轻吟道:
西风烈,征人含恨,一许繁花尽愁落;
胡笳寒,断魂千里,唯有明月照荒陵。
见裴玉珩久久没有回答,红衣女子微微松开了手,轻轻的踮起了脚尖,自动地上她的香唇,但见裴玉珩没有拒绝,眼中更闪过一丝雀跃的光芒,轻轻的闭上眼睛,想要一偿多年的夙愿……
躲在假山后的万圣嫣,看眼前荒唐的一幕,惊愕之际,吓得转身就逃,却不小心踢飞了一颗石子,顿时惊动了长亭中的两人。
“什么人?!给本尊出来!”裴玉珩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眼前的女子,快步向着长亭外走去,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万圣嫣见逃不了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心虚的看了裴玉珩一眼,十分抱歉道,“哥——不,主、子,请主子恕罪,属下是无心的。”
看着眼前飘逸如仙的男子,她多么希望他还是宠她爱她的哥哥,但知道了真相之后,她却怎么也无法释然,无法接受他的冷酷无情,他的阴谋算计,他的不惜一切……
再次听到“主子”两个字,裴玉珩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被怒火烧化了,也终于明白自己的烦躁是从何而来,不由得冷笑一声,目光复杂的打量着万圣嫣,抿唇不语,尽显诡异
。
三年前,他只是将她当作利用的工具,想要报复公玉琉华、报复夜楚郁,夺回他所失落的一切,但他现在却开始迷惘,当初祭月国固步自封,方才导致了亡国之痛,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又能怪在谁的头上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封侯拜将,王者霸业,固然可以流芳百世,但以万民之骨堆砌的江山,当真值得世人拥护吗?坐在九龙皇座的帝王之尊,又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吗?
裴玉珩轻叹一声,眸中的怒气逐渐敛起,只是缓步走到万圣嫣面前,轻声道,“嫣儿,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经裴玉珩一提醒,万圣嫣脸色骤然一边,似是突然想了起来,有些抱歉的低下头,小声道,“哥哥你的生辰,父母的……祭日。”
每每听到这句话,裴玉珩的脸色都会变得十分难看,但这一次,他却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流露出追忆的目光,“以往,我都是一个人跑到坟前,抱着一坛酒喝的烂醉,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方才会回到鬼域;而你,总是生气的瞪着我,骂我不辞而别,辜负了你一次又一次的盛意,直到我告诉你,我的生辰正是父母的祭日,你便再也没有为我准备过礼物,也再也没想为我庆祝生辰。”
说到这里,裴玉珩眼眸微微眯起,嘴角挂着甜腻的笑容,“以往,在我生辰的时候,娘亲都会为我捏糖人,但自从娘亲死后,我便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了……”
“所以……”闻言,万圣嫣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分不清心底是何种情愫,她一心只想着公玉琉华,私自带外人进鬼域,并三番五次的破坏计划,她还配称是鬼域之人吗?
她只顾着自己的逍遥,却从未想过裴玉珩的感受,若非裴玉珩尽心竭力,焉有鬼域现今的存在?而她万圣嫣又是何等的沦落?
思及此,万圣嫣鼻子一阵酸涩,用浓重的哽咽声道,“哥,对不起,我……错了。”
没想到万圣嫣竟会认错,裴玉珩微微一愣,伸手摸了摸万圣嫣的头,宠溺道,“傻妹妹,你是我的亲妹妹,世上哪有哥哥会怪妹妹的,哥哥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一切为了鬼域的未来,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要请你原谅哥哥呢
。”
“不——是我错了。”万圣嫣忙打断了他,大方承认自己的错误,小声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方才被奸人蒙骗了过去,请哥哥放心,以后嫣儿再不会忤逆哥哥了。”
“好,有你这句话,哥哥就放心了。”裴玉珩笑了笑,看着垂着脑袋揪衣角的万圣嫣,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方才会流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顿时也消了气,漫不经心的说道,“阳光找不到的地方,就形成了影子,我一直躲在这阴暗的角落里,也该是时候走出来了。人若是一直活着仇恨里,或在过去的阴影了,便永远无法体会到阳光的温暖。”
裴玉珩缓缓伸出手,感受着斜射而下的皎洁月光,光斑在指间流动,仿佛真的握住了银白色的光芒,不由得轻笑道,“如今,我感受到了,光也是有温度的。月光是冰冷的,但我的心……却是热的。”
尽管裴玉珩没有多说什么,但万圣嫣还是感受到了,眼前淡如微风的裴玉珩,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一心复仇的裴玉珩了……
于是,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哪怕月光是冰冷的,嫣儿也要将月亮捂热了,送给哥哥做礼物。”
闻言,裴玉珩眸光微闪,心底也因为这荒唐的玩笑而泛起淡淡涟漪,沉默了片刻,方才笑着回应道,“以往,我都是去爹娘坟前祭拜,但是这一次,我想再过一次生日。”
见裴玉珩终于想通了,万圣嫣心中一喜,连忙应承了下来,“哥哥放心,这次的事情就交给妹妹了,保证让哥哥你满意。”
但还没有等她高兴多久,便又听裴玉珩幽幽道,“以往,妹妹送的礼物,为兄从来都不收,但这一次,我有一件东西惦记很久了,不知道妹妹可否送给为兄?”
“哦,是什么呢?哥哥尽管说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妹妹都给你弄来!”这三年来,她任性妄为,四处闯祸,想起了,实在亏欠裴玉珩太多了,所以万圣嫣也想要借助这次的机会,好好弥补裴玉珩一次。
“无论什么,都可以吗?”裴玉珩突然一笑,表情有些诡异
。
万圣嫣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道,“当然!”
裴玉珩突然上前一步,将唇附在了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道,“那好!就为我献上公玉琉华的脑袋吧?”
万圣嫣蓦地一怔,脸上煞时变得惨白不已,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裴玉珩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瞧瞧!我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便将你吓成这个样了?公玉琉华手上还有藏宝图这个筹码,在得到藏宝图之前,本尊是不会杀他的!况且,公玉琉华是皇室之人,若是公玉阡尘将罪名安在本尊头上,那么鬼域岂不危矣?鬼域是我半生的心血,我绝不会让它付之东流!”
裴玉珩紧握着拳头,眼里闪过着坚定的光芒,那是誓死守护鬼域的决心,那是一份王者的骄傲与尊严……
万圣嫣微微一怔,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幽幽道,“对不起……”
微不可闻的声音,透着几丝无奈,却被冷风吹得,只剩下自责与懊恼……
知道万圣嫣的难处,裴玉珩不想逼她太近,便摸了摸她的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你真的有心,便为我献上藏宝图,让为兄看看你的诚意,是否有我想象中的深厚?”
说完,裴玉珩看着怔愣的万圣嫣,略带无奈的苦笑了几声,微微的提醒道,“好妹妹,你该不会让为兄失望吧?”
裴玉珩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她往里面钻,如今她一计骑虎难下,又有什么选择呢?
这份微妙的兄妹之情,到底有几分深情,有几般利用,有几许淡薄,竟连路人都不如?
万圣嫣点了点头,藏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笑道,“当然!谁要敢动鬼域,谁就是我万圣嫣的敌人!”
“很好……”先不论万圣嫣此话的真假,但她能说出这番话来,便印证了她决心的多少,裴玉珩满意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俨然一温柔兄长的样子,体贴道,“嫣儿,天色不晚了,为兄送你回房休息吧……”
“嗯……”被裴玉珩一番搅得心烦意乱,万圣嫣远没有表面那般淡定从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却在转身的刹那,对上长亭中红衣女子怨恨的目光
。
刚才她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裴玉珩的身上,一时竟忘了红衣女子的存在,忙揪了揪裴玉珩是衣角,小声提醒道,“哥,她还在等你……”
闻言,裴玉珩微微一愣,竟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笑着拉过万圣嫣的手,缓步向着前方走去,毫不在意道,“嫣儿,无关紧要的而已,不必为她浪费时间……”
“哦……”万圣嫣淡淡应了一声,眉头却皱的高高的,心中画下了一个大大问号,从公玉琉华的字里行间中,她能感受到他对阿燃一往而深的爱,而阿燃似乎也同样爱着她,但观红衣女子此刻的表情,却明明是为了裴玉珩而苦,而抢走裴玉珩的她,则遭受到了女子怨恨目光一遍又一遍的凌迟,莫名觉得有些冤枉。
公玉琉华、红衣女子、裴玉珩,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红衣女子的怨恨,又是为了那般呢?
万圣嫣疑惑之际,竟一直盯着红衣女子看,裴玉珩发现之后,便也停下了脚步,宠溺道,“嫣儿,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跟哥哥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温柔宠溺的语气,总是让她陷入一种错觉,认为他是世间最好的哥哥,但经过一连串的事件之后,万圣嫣的心虽冷了几分,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其实,嫣儿一直很好奇,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关在死牢里?又和……”说到这里,万圣嫣蓦地一顿,装作胆怯的看了裴玉珩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又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呢?”
在万圣嫣审视的目光下,裴玉珩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容,微微转过身去,略带警告的望向长亭中的红衣女子,冷笑道,“她本是鬼域之人,是我安插在赤焰国的奸细,却对公玉琉华产生了感情,三番五次的背叛鬼域,更在最后一站中,私自将公玉琉华放走,导致了最终的败北。她不仅是鬼域的罪人,更是整个巫越国的罪人,被关在死牢之中幽禁一生,已经算是最仁慈的做法了!”
裴玉珩说的没错,叛教之罪,不可饶恕,能够饶她一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更重要的是,裴玉珩竟和江漓玥说的不谋而合,若非两人提前串通密谋,那么就是事实如此了。
不过,裴玉珩说来说去,却刻意隐瞒了一件事,他与红衣女子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
万圣嫣挑了挑眉,一脸疑惑的看向裴玉珩,无声的提醒着,不许他就这么蒙混过去
。
万圣嫣自小脾气倔,即使失忆了,也未曾改变分毫,裴玉珩淡淡一笑,其中有多少无奈,前尘往事如云烟般浮现眼前,不由得轻叹道,“她是我的发小,与我定下了婚约,可惜后来遭逢巨变,便各自奔走东西,到如今再相逢,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她心非我心,我心非她心,她心虽如故,我心却已老……”
见裴玉珩不愿多谈,万圣嫣也识趣的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跟在裴玉珩的身后,却一下子觉得他苍老了许多,连被月下拉长的背影,也多了几分落寞与萧索……
长风东逝,夹杂着人世的几多无奈,唯余一声长叹,渐渐没落在黑暗的最深处,无影无痕,渺不可寻……
站在长亭中的红衣女子,也是裴玉珩的发小罗清影,此刻却已经湿了眼眶,巴巴的望着裴玉珩走远的身影,多么希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哪怕一眼就好,可惜即使一眼,对他来说也是多余……
没想到,有一天,连见到他,也变成了最奢侈的愿望……
罗清影心中一阵酸涩,强忍着泪水,最后却还是夺眶而出,模糊了夜色,消失了人影,只剩下一地惨白的月光,将一切酝酿成最伤悲的过往,还有此刻的形单影只……
清风不改,绿水长流。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镜里朱颜,湖水明月。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当人生被绝望的潮水淹没,是否真的只剩下沉沦?
罗清影站在原地,只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瓣瓣凋落,鲜红的,只剩下疼痛的烙印,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总有一天,她要夺回她所失落的东西,而曾经伤害她的人,都会得到最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