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来袭的早晨,从客厅望向窗外,对面小丘树林在寒风中摇曳,前排年轻高大的小叶榄仁树叶枯黄,纷然而落,但在它们之后的几棵野梧桐则依然保持茂密的绿泽,都是有年纪的树,在这片小区开发之前即已存在,说不定早年曾吹送凉风给附近农耕的人。如今,农耕时代永远消逝,它们依然伸展粗壮的枝干,挂着经文似的层层绿叶,在季节流转中诵自己的经。
室内低温,手冻不利于执笔,望着枯黄与深绿交织的景致,心绪飘浮也无意续写眼前未完成的稿子。天地静谧,脑海里思绪兀自翻腾,通常这是自我诘问的前兆,在前事已随昨日而去今日之事尚未启动的此刻,诘问自己的问题竟是:“如果生命即将抵达终点,我怎么评定这一生?”
这不是第一次问自己。跨过中岁门槛之后,这样的提问渐渐频繁起来。本来,年龄累积得够多之后,最常见的福利是用来诘问年轻人,我却反其道而行,自问多,责问他人少。因为,我坚信关于生命层次的课题,并不适合一面享用茶点一面以话语之术向他人陈述、论辩甚至取得认可,这么私密且严肃的事只宜在夜半孤灯之下、远望云空之时、踽踽独行的脚步间,沉思,而后提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由于无须受他人的意见左右,真实的心音得以响起,原初的欲念自由流动,当择定的答案写在纸上,那当下引起的内在震动几乎可视作是来自造物者的加持。随着阅历累积,在恩怨情仇之中航行得够久、尔虞我诈里涉猎得够深,提问的不再是“我想要”起头的问句,而是:“我,仍是年轻时向往要成为的那个人吗?”甚至是,每个跨过中年门槛的人无从回避却不见得有勇气面对镜子自问的:“我,怎么评定这一生?”
这种自我诘问的习惯怎么养成的?毫无疑问,从大学开始。我确定,在总图灯下第一次在纸上写下问题的我,正处于难以招架、几乎丧失自信的青春风暴之中。而第一道问自己的问题也毫无疑问是足以摧毁意志的:“我,想活下去吗?”
那真是生命中难得遭逢的珍贵时刻。一个原本信任人生是由正义与公理、美好与良善定律架构而成的孩子,在少女时期领受第一道死亡启蒙之后,带着暗伤进入这座自由奔放的杜鹃花城,密集地接受其他启蒙:知识、爱情、道德、梦想……张开了眼、敞放了心,振奋时血脉贲张,仿佛是展翼的半人马动物,胆敢自诩:“从此,万里长空是我镶着太阳的桂冠。”进而于可想见的挫败之中重重地摔落下来,世界变成一条无止境的荒街;被呛鼻惹泪的浓雾锁住,猛兽四处巡猎,厉鬼出没,连青苔都比她有资格回答存在问题。就在这自我推翻的崖边,她坐在总图靠窗的老位置,望着窗外墨夜,那棵高大的榄仁树像天庭来的使者,以姿态以风中叶声,仿佛传送无人知晓只有她能感应的力量,诱使她在纸上写下天籁般的问题:“我,想活下去吗?”这问题也内含一个自认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对神的反问:“眼睁睁看着我的你,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想活。(是的,我要你活下去。)
是的,我想看看未来的我。(是的,我要看看未来的你。)
是的,我还有一个梦尚未完成。(是的,你还有一个梦尚未完成。)
自答,也代替造物者回答。年轻时若掉入深渊,唯有“梦想”能救命。收拢丝缕意念搓成麻绳,一寸接着一寸,将深陷渊底的庞大身躯拉出来,爬至照得到太阳的地方,一日接着一日,认领这从未抛弃过你的天宽地阔。
生命能走到纯然黑暗的地步,沉思、提问、作答,是何等珍贵的一种启蒙:自我对话,也与神对话。一线之内是生,一线之外是灭,有谁比得上做过一线抉择的年轻人更敢于问自己第二道问题:“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又有谁比这年轻人更具备魔来魔斩、佛来佛斩的决心,坚持这一生必须走一条能实践梦想的路,坚信荒街的尽头就是梦土。
人生的路径曲折,总有机会踏进荒街,置身其中,才能检验随身工具箱里哪些是有用的,哪些只是贴在箱面的漂亮贴纸其实箱内空无一物。这路段之所以险恶,在于有些人误解人生是持续发放奖状与礼物的乐园,因而一旦陷身其间,愤懑、绝望,疯狂地按下毁灭键,只求玉石俱焚、只要快意恩仇。然而,对一生而言,荒街路段之所以珍贵,在于这是一个青年首次有机会检查自己的工具箱,进而向智者请益生命哲学奥义,向德者讨教修身处世真谛,向能者学习钻木取火、打磨工具之道,建构攻坚与防卫系统。学成,带着在荒街路段完成的形上指导与形下装备,去经历整个人生。我们依据二十岁自己对这一生的规划,用四十年、五十载证明一件事: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芜之中沉思,鸟鸣缄默,花树屏息,连巡猎的野兽、纠缠的厉鬼都暂停脚步等着,当这年轻人抬起头望着悠然晴朗的天空,做出选择,当他以梦想为杖撑着身躯终于站直,那一瞬间,那静默的瞬间,地球只为这个昂扬俊美的青年旋转,一个被梦想烘热了的崭新世界,赫然在他面前展开。
以此观之,自身之内也存在“世代”分隔,然而不是对立,是协力:年长的自己感谢二十岁睿智勇毅的自己,扛着梦,做了开路先锋。
“如果时间重返,我会做同样的选择吗?”这是个让人深思的问题,对我而言却无须思索,时间不必重返,因为我所做的每个选择都让我离梦土更近。
三十多年光阴如烟而逝。生命若是用来累积世俗成功,我的战利品不多,若生命是用来体验,我的仓廪显然丰实。于今回顾,每个阶段走过的荒街各有精彩的难题,考验着抉择与原则,也各具独特的赠礼,丰厚了人生。
“如果生命即将抵达终点,我怎么评定这一生?”我问自己。答案是明确的,我仍然守护当年流连于椰林大道、醉月湖畔严肃地领受每一道启蒙之后所做成的抉择:投宿在一个名叫文学的地方。是的,我依然是年轻时向往要成为的那个人。且在天色渐晚的时光中,越来越感念三十多年前那所洋溢哲思、鼓舞梦想、砥砺抱负的泱泱大学,让莘莘学子沐浴于庄严肃穆的知识殿堂而兴起淑世之志、献身社会之愿。也感谢那个愿意在生命的荒街上沉思的年轻人,她选择一条艰辛却丰饶的路,让生命因文学而拥有造舟摆渡、布施芳墨的能力,使这一生不管于何时结束,那一天的天气必然是,如当年所愿,“万里长空,是我镶着太阳的桂冠。”
【作者后记】
本文受邀为2018年台大九十周年庆《台大文学椰林》而写。写作期间正逢台大校长遴选案发生之际,社会为之喧腾,官方、校方、舆论数月对峙,犹不能议决。5月回校参与“新五四”活动及中文系演讲,6月参加毕业典礼及“台大文学奖连续举办二十周年”座谈,感受校园弥漫低迷氛围,心痛不已。毕业典礼上,学生以手机现出“还我校长”四字,显示这所高教龙头学校已进入黑暗航道。发生在台大身上的事从来不只有牵涉到台大而已,我为那暗黑政治力之介入深感厌恶,视导致社会朝向绝对裂解之政客为罪徒。所幸到了12月,教育部“勉予同意”,此案才告一段落。“万里长空,是我镶着太阳的桂冠。”从来不曾像此刻,想把这句话送给台大,期盼母校拨云见日,再展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