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到桓仁后没有休息,直接奔通化,此时围困长春的战役正在酝酿中,沿途碰到不少解放军兄弟部队向长春外围集结,老乡们的支前队、担架队也源源不断地向长春走去。在我们到达江甸镇的时候,家属们被这里热火朝天的支前活动惊呆了。

江甸镇是个大镇,一条大街贯穿南北,两边有很多店铺。街道两边的墙上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东北和共产党万岁”的标语,我们到的那天正赶上江甸镇欢送新兵入伍,大街上二十多辆马车上坐着披红带花的青年,车上的新兵喜气洋洋,车下欢送的人眉开眼笑,有几个年轻姑娘含情脉脉瞅着车上的小伙,不时嘱咐着什么,一个家属冒了一句:“当个穷八路,臭美啥呀?”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招来了跟前人的白眼,一个老太太扒拉她一下说:“这个大妹子,我不知你是干啥的,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呀!穷八路,那是啥年月的事了?现在你看看,崭新的军装,三八抢,每个月还有零花钱,家里的地政府给代耕,你说他们能不美吗?当解放军在俺这旮旯是光荣的事啊!俺这块的大姑娘不是解放军不嫁。”

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看出点门道和老太太说:“你别跟她说了,没看那些当兵的有地还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吗?他们是咱们俘虏过来的,懂啥呀?”

老太太仔细瞅了瞅她们说了句:“怨不得呢,穿得这么带劲,闹了巴开是反动派家里的!”把这些家属弄得十分尴尬。

我问身边的周科长:“我们的衣服咋还不换,穿着这身皮多别扭?”

“部队已经逐步换了,后勤好像还得过一阵。”

新兵出发的时候,道两边的人在锣鼓声中喊着口号,家属们躲在一旁,呆呆地瞅着沸腾的人群,李科长老婆说:“共产党可真行,把人弄得像着了魔似的,明知当兵打仗是去送死,还争着抢着去,看来蒋匪帮真不行了!”

在江甸镇,家属们住在一个买卖家,吃饱了饭都不睡觉跑到大街上卖呆,回来后就议论开了,七嘴八舌地说:“这地方的老娘们可真怪,人人手里都拿着个鞋底子纳。”

做饭的几个妇女一听乐了说:“你们是刚从那边过来的不知道,这不是怪,是我们妇救会给部队做军鞋。”

马瑞芳问:“多少钱一双?”

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妇女听后有点不愿意了,说:“你当我们是做买卖哪?这是支前,支前懂不懂?就是给前方打仗的战士们穿的,你说给自己的子弟兵做鞋还能要钱吗?”

“那还不给点工钱哪?”

那个妇女来了气指着马瑞芳的鼻子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认钱,解放军战士在前方流血牺牲都不怕,为了解放东北连命都豁出来了,我们做几双军鞋还要工钱,那还是人吗?”马瑞芳闹了个没趣,讪不搭地走了。

正在这时,从大门外兴冲冲地走进来一个年轻妇女,手里拿封信,走到这个妇女面前说:“马嫂,你家二小子捎信来了,八成又立功啦!”

马嫂拿过信瞅了瞅:“这小子真是傻,我不认字捎什么信呢?带个口信不就得了。”

我说:“大嫂,我给你念念怎么样?”

“中,麻烦你了。”

打开折着的信我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妈,儿子要上前线啦,这一次是打长春,长春的反动派挺顽固,这次非打下不可,儿子别(憋)足了劲,多打死几个反动派,替大哥和爹报仇,立个大功叫妈高兴。”

念完后马嫂掉下了眼泪,我问她:“马嫂,你这儿子多好啊,怎么地你家大哥和大儿子都牺牲啦?”

她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打四平的时候,他爹抬担架被炸弹炸死了,大小子也被打死了,我一急眼把二小子也送去当兵,叫他替他爹和他大哥报仇。这小子真记在心上了。说句实在话,我这家叫国民党反动派坑苦啦,原来听说你们是蒋匪帮,叫我给你们做饭我这心直咯噔。不过听说你们也是解放军了,我才来给你们做。”

周科长瞅了瞅我:“这就是咱们的革命家属啊!”

听了周科长这句话,我心里的火腾的一下上来了,推开家属们睡觉的屋门闯了进去,家属们这时也没休息,坐在炕上唠着嗑。我听李科长老婆说:“我看明白了,共产党是真厉害!得天下是肯定的了,连老百姓都对国民党这么大的劲,看来国民党真不行了,老爷们走的这步棋对了。”

家属们看我气昂昂的进了屋,都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我,我把炕沿一拍喊道:“咱们现在是在解放区共产党的地盘,知道不?以后你们说话得有点收敛,别得啥说啥,本来人家就瞧不起咱们,还竟说些败兴的话,叫我都抬不起来头。你看人家马嫂,老爷们死了,大儿子上,大儿子死了二儿子又当兵,人家这才叫革命呢!谁像你们张口钱闭口钱,丢人不?”

马瑞芳一听不干了:“你说我哪,钱咋地啦?缺了钱谁也活不了,你冲我们发什么火?要革命谁也没拦你,叫玉莲多生几个儿子都去当兵才好呢!”

玉莲一听急忙下炕把我推出了屋:“你也是,跟她们说这些有啥用?”

“不说我这心里憋得慌!你看人家老百姓的觉悟,再看看咱这些家属,周科长说‘这些家属思想真落后,有的甚至反动’,我都没话说。”

那天晚上部队出发奔头道镇,半路上碰到了一伙支前独轮车队正好同行。我凑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身边和他唠起了嗑,我说:“大叔,推啥呢?”

“粮食呀。”

“支前哪?”

“部队要打仗,咱得抓紧把粮食送去,不能叫战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啊!”

我顺嘴问了句:“你们这运粮食给不给工钱?”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心想我刚说完家属,自个怎么也犯这个毛病?看来一个人的思想和习惯要改变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汉听后,歪脖瞅了瞅我说:“不知管你叫同志还是叫啥,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这解放军是谁呀?人民的子弟兵!我们是谁,是人民。这人民给子弟兵送粮食还要工钱,能有这个理吗?我说你这个人哪,真得好好学习学习!”

周科长见我被一个老乡给训得哑口无言,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笑啥?”

“你没看,新解放区的老乡都有这个觉悟,咱这军队能不打胜仗吗!”

部队到达头道镇的时候,这里已经住满了解放军。独五师的部队驻扎在镇外的野地里,只有家属们被安排到小学的几间教师里。

下午两点多钟,兄弟部队的几个战士在操场讲台的两边埋了两根木杆,用白布拉成一个大条幅,上边写着“忆苦大会”。家属们议论说:“怎么老整这事,能当啥用啊?”

过了一会,一个营的部队开进了会场,当地的一些老百姓也赶来卖呆。

那个时候的忆苦会千篇一律都是控诉地主老财怎么剥削穷人,穷苦老百姓怎么吃不上穿不上,怎么受欺负,台上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台下的战士泣不成声。家属们有的也抹起了眼泪,有的扭头进了屋。随着控诉会的深入,不断有人领头喊起了“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东北”的口号,口号声此起彼伏,战士们摩拳擦掌群情激奋。会后战士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排着整齐的队伍离开了会场。

马瑞芳想了想冒出一句:“我看明白啦,什么忆苦会,这叫给当兵的鼓劲。也不知道国民党咋把共产党得罪的这么苦?当兵的打起仗不要命,老百姓也拼命的反对国民党,看这阵势国民党的军队真要打不过了!”

李科长老婆说:“这口号喊得我怎么听着和这会有点不着边呢?”

周科长瞪起眼睛瞅着她,她急忙摆手:“我不是说共产党不万岁,也不是反对打倒国民党,我的意思是那朝那代的地主老财都是这么干的,现在怎么把罪整到国民党那去了?”

周科长一听脸色缓和了下来:“国民党是个什么党那是有钱人的党,保护的是地主老财的利益。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政党,为的是叫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这是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的斗争。”

李科长老婆说:“什么阶级咱不懂。不过你这话我也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斗争。有钱人要想保住财,就得叫穷人老实点,穷人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和有钱人斗。说来说去还是个为了钱,要是没有钱这东西我看这人就都老实了。”

周科长乐了:“李嫂呀李嫂,你可真了不起呀,这事叫你给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共产党奋斗的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社会,到那时候社会上就不需要钱了。”

“那叫啥社会?”

“共产主义呀!”

李科长老婆说:“什么共产主义?说别的我都信,要说不用钱的事我看是瞎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流传了多少年了,不是你们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

“嫂子,话不能这么说,能不能实现那是以后的事,就像咱们居家过日子得有个奋斗目标,我们共产党人就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这个目标,才不怕流血牺牲,谁要是阻挡我们,那他就是反动派,我们就要消灭他!”

这次“忆苦会”对家属们的教育挺大,晚间出发的时候,还坐在车上议论着忆苦会上战士们说的事。李科长老婆说:“当兵的说的那些事还真不是白唬,我就见着不少。共产党叫他们翻身这事说起来也对,都是一样的人凭啥人家受穷?就说咱们吧,这一路屯里的妇女咱也接触不少,咱穿的啥戴的啥,她们连见都没见过。都是女人,为啥命就不一样?共产党要改变穷人的命我看没啥不好!”

马瑞芳说:“好倒是好,谁过好日子咱瞅着不乐?不过分咱们的东西叫他们富,我看这事有点不讲理,有能耐自己挣,拿人家的东西富算什么能耐?”

周科长听后小声对我说:“李大嫂这个人挺不简单啊,啥事能看得开,家属们要都像她这样觉悟提高可就快了。不过你这个六嫂思想挺固执,以后你得叫赵主任好好教育教育她。”

“这也难怪她,娘家几百垧地都被分了,她心里能想得开吗?”

“这倒是,放在咱的身上也得有想法,不过只要把道理和她讲清,她会理解的,我看她这个人心眼不坏,就是说话直了点。”

部队从头道镇出发后,“老部队”全部换上了胶皮轱辘的大马车,这一下我们再不用担心被部队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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