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师部,警卫连早已撤回来,师部周围的三线阵地上,工兵营和警卫连的士兵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师部大院已经变得破头烂疵,到处都是破砖烂瓦、碎玻璃碴子,报纸和废弃的文件、纸张和黑灰在风中四处飞扬。后院后勤处的仓库还在冒着余烟,衣服、被褥焦糊的气味呛得嗓子眼直发痒。

师部大院里,张作宪、赵杰和梁启章三个人正在合计着什么。看我进来后,梁启章说:“喜山哪,玉莲没走上你怎么不吱声呢?要知道她没走,我哪能叫你上前边去。整个师部家属就她没走,我们知道后都急坏了,所以叫你回来,今天晚上你不用来了,任务就是安排好玉莲。明天早上再来吧。”

“一营的伤亡挺大,弹药也快没了,一营长叫我报告师长。”

他叹了口气:“各部队的情况基本都是这样,没啥办法。告诉师长也没有,他已经两天两宿没合眼啦!刚在里屋睡着,我们三个都到外边来合计,叫他好好睡一觉。”

当我刚走出师部大院,赵杰从院里追了出来,鸡皮酸脸地对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叫你上前边督战你就实打实凿去,还呆起来没完,你不知道那是个送死的地方吗?”

“这我知道,可这临阵脱逃是要枪毙的。”

“说你死心眼,你还真就死心眼!临阵脱逃指的是谁,是下边的人!在这里谁能枪毙你?再说谁有心思打听你这个小参谋干啥去了,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后来王连长告诉我你还在前边呆着呢,真把我气坏了。我这又离不开,不知玉莲在家怎么样。我告诉你,今晚不准回来,明天早上看情况,事不好你也不要回来,带着玉莲往家里跑吧!”

“不能那么严重吧?”

“很难预料,看现在的情况,那边非得要拿下营口不可,咱们这边人越来越少,弹药也不多,师长已经给军部发电请求支援,军部回电没提支援的事,只一句话‘丢失营口,军法从事’。把师长气得够呛!”

听他说完后,我赶忙往赵杰的家中跑去。

来到赵杰家,玉莲和房东老太太正坐在炕头上瞅着外边。看到我回来后急忙问:“仗打完啦?”

“还没有,看样子八路不打出个结果是不带罢休的!”

房东老太太唉声叹气:“这可咋整,闹心死啦!”

“你这一天干啥去了,也不说回来看看?”

我把白天的情况一学,她埋怨开了:“不怪六哥说你死心眼,我看你是死心眼外带虎了八叽。人家有危险躲都躲不过来,你可倒好,哪块要命你往哪去,在那边的时候就这个样,现在还是这个味。你没寻思寻思,你死了我咋整?”

“这是战场啊,军人得服从命令。”

“我不管那事,我非得找六哥叫他给你调个打仗不上前方的工作!”

“军队哪有那工作,除非是管后勤。”

她咔巴咔吧眼睛没出声。

晚上八点多钟,双方的炮声又响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坐在炕上,呆呆地瞅着天空中来回飞的火红色弹道,听着远处“隆隆”的爆炸声和旋风般的枪声。听着听着大脑出现了空白,既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担心,反倒有一种春节看放鞭炮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梦乡。梦中我又回到了东城门的攻坚战,一个联军战士满身是血,端着刺刀向我刺来,把我吓得惊叫了起来。玉莲把我推醒:“啥梦把你吓得这样?”我睁眼一看表只睡了十几分钟。

看着外边一闪一闪的炮弹爆炸的火光,我突然想起师长的“五杀令”,急忙下地穿上鞋,玉莲问我:“这又干啥去?”

“在这呆着不行啊,师部万一找不着我,这可是犯了“五杀令”,是得被枪毙的!我得赶回师部去。”说完后我拉开门就往外边跑。

“这可咋整,找这么个虎了巴叽的男人......”

到了师部,参谋处告急电话响个不停,一团两处阵地失守。二团告急弹药所剩无几,士兵们在用石头、砖头作战。三团情况最为严重,在城墙上已开始了白刃战。只有加强营的形势还比较稳定,联军部队没有攻破他们的防线。师部已经没有了后备兵力,工兵营和警卫连全部上了二线,就连师部的工作人员也都上了前线。王家善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五虎将”们焦急地看着他。

晚上九点多钟,王家善第一次向港口的52军25师加强营求援,回答是没有部队支援。直到这时,港口的老蛮子部队还没有和联军部队交锋,这边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那边枪炮无声平平静静,王家善气得骂起了娘。

十点钟,王家善第二次向港口部队求援,这一次老蛮子部队虽然没有出兵,但送来了两车弹药。两车弹药在平时来讲是微不足道,在这时却是雪中送炭。就靠这点弹药,58师部队将丢失的阵地夺了回来,一阵激烈的枪声过后战场上又平静了下来。

午夜十二点左右,联军的炮火稀稀拉拉地响了几声,58师的炮群也没有了炮弹。炮兵都已拿着枪上了前线。只有军舰上的电炮还在“咣、咣”的响着。

突然,军舰上的电炮也没了声响,王家善让赵杰往港口挂电话问怎么回事?港口方面回答说:“军舰上的主炮打炸膛了。”王家善说:“主炮炸膛还有其他炮呢?赵杰你再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杰拿起了电话接通了港口,把王家善的意思告诉了他们,港口方面说:“我们问一问海军副司令桂永清。”

过了一会,港口方面来了电话,说:“桂司令说王家善不懂舰艇性能,主炮都炸了膛,还有什么炮火!”

这一次不但没有了军舰上的炮火支援,桂永清还下令把舰艇撤到了辽河口外。

王家善气得骂了起来:“都是些什么东西!光顾心疼你的军舰,我这成千上万的士兵怎么办?”

一会儿,联军部队又发起了全面的进攻。由于双方都没有了弹药,这次战斗没有枪声,只有惊天动地的喊杀声。58师部队的士兵匆忙地准备着砖头、瓦块。城下的联军部队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扛着云梯,像猛虎一样扑向城墙。城下的田野里到处都是灰色的人影,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面对这拼命的阵势,58师军心开始动摇了。有的士兵丢下枪扭头就往城下跑,有的士兵拼命往城墙上的死人堆里钻,有的伤兵竟一头撞死在城墙垛上。因为国民党的特务们在58师的士兵中到处散布八路军就是关内的红胡子,他们抓住俘虏就要开膛破肚、活吃人心。那时候的人心眼实,58师的士兵又多数没有见过八路,很多人信以为真。

军官们在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地喊叫,挥舞着手枪阻止士兵逃跑,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联军部队的士兵攻城开始了,一架架云梯竖了起来,战士们拼命的往上爬,城上的士兵用叉子推,用砖头、瓦块往下砸,但是英勇顽强的联军士兵,掉下一个又上一个。到了两点钟左右,东城门已有二十余处被联军攻破,城墙上开始了白刃战。双方的士兵已经杀红了眼,用刺刀捅,用枪托砸,只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刺刀捅进肉体的“咔嚓”声、枪托砸在身上的“扑通”声和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刺刀弯了就用枪托砸,枪砸断了,两个人就搂在一起,你抓我的头发,我掐你的脖子,用牙咬、用头撞,伤兵们趴在地上搂住对方的大腿,用嘴咬住肉就不放。战场上的人都疯啦,疯得像一头头狂怒的野兽。人在不断倒下,血在不断流。58师的阵地接连失守,士兵们纷纷往城下跑。

开战前,在全师军官的军事会议上,赵杰宣布了临阵“五杀”的严明军纪,军官们回去后也向士兵们做了传达。但是,在东北民主联军战士一次次拼命的猛攻下,这“五杀”军纪已经不起作用。后来死总比马上死强,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怎么死,畏惧和害怕占据了头脑。“两军对阵勇者胜。”在双方都没有弹药的情况下,东北民主联军战士的英勇战胜了58师士兵,58师开始全线溃退。警卫连最先撤回师部,王家善急眼了拨出手枪要枪毙王连长,赵杰他们说:“他也是为了师座的安全,才撤了回来。”王家善这才把手枪插回腰间。

清晨四点多钟,面对频危战况,王家善第三次向港口部队求援,港口部队的回答还是老话:“抽不出兵力。”

张作宪对王家善说:“师座,52军这帮王八蛋没安好心。他们海上有军舰,看事不好能坐军舰跑。可咱们呢,这样死挺着就是个全军覆灭。现在是时候了,咱按原来合计的办吧,要不咱58师可就彻底完啦!”

赵杰他们也都说:“师座下决心吧,要不然就晚啦!”

王家善在屋地下来回走了两趟后说:“好吧,他们不仁,咱也不义。通知加强营放弃东南方所有阵地,把部队全部撤回三线!”

传令兵出去以后,赵杰到作战处把我叫了出去,小声说:“喜山哪,情况不好,就现在的局势来讲,就是52军老蛮子部队出手也够呛。你马上回去带着玉莲躲起来等打完仗赶快回家!”

“那你呢?”

“我没办法,师长待我恩重如山,死活都得跟着他!”

说完他催我赶快走,我只好说:“你要多加保重。”然后离开师部向赵杰家跑去。

东南方向的加强营和三团接到后撤命令后,官兵们撒开鸭子拼命往回跑,整个东南方向开了一道大口子,联军部队像潮水般地涌向了军事重地港口,其它的地方仍在激战。

在我从师部出来往赵杰家跑的途中,港口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几乎全是老蛮子部队美式冲锋枪发出的“突突”声。

到了赵杰的家,玉莲正拿着皮包站在门口焦急地往外瞅,看到我后急忙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八路快打进来了,六哥叫咱们猫起来,等打完仗赶快往家跑!”

“那六哥呢?”

“六哥说他不能走,死活得陪着师长。”

“那你赶快换上衣服,八路进来你穿这身衣服还有好?”

说完后从包里拿出长袍,我刚换好衣服,就听胡同里有人群奔跑的声音。玉莲说:“不好了,八路打进来啦!”我把大门拉开道缝往外边一瞅,只见从港口方向跑来一伙老蛮子部队的人,看样子大约有两个排,直向东城门跑去。随之而来,营口的大街小巷,三面城墙上响起了激烈的冲锋枪声。枪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清晨六点多钟枪声才完全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师部警卫连的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赵副官叫我来告诉你们,不用跑了,八路叫老蛮子部队打没影啦!”

“真的吗?”

他用袖头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这还有假?八路没子弹了,老蛮子从军舰上又下来400多人,清一色冲锋枪,没费多大事就把八路打没影了。”

我心想,这么勇敢顽强的队伍,在没有子弹的情况下,也架不住这美式冲锋枪的扫射。看来打仗光有拼命精神也不行,武器还是关键。

我脱下长袍告诉玉莲:“你先在这等着,我到师部看看。”

房东老太太说:“这仗可打完啦!我这心哪,一直就这么悬着,咱们已经三天多没吃顿热乎饭啦。我做点饭,你们也在这吃,晚上还住我这吧,我自己怪害怕的。”

“可也行,我快去快回。”

到了师部大院一看,院里院外横躺竖卧的到处都是军官和士兵,有的坐在地上搭拉着脑袋,有的已经鼾声如雷。在靠墙的旮旯,我找到了我的四个把兄弟,他们之中有三个不同程度受了点轻伤,只有侯殿春虽然也满脸是血,却没有受一点伤。后来我才知道他脸上的血是自己抹上的。大哥告诉我:“老四打仗没正溜,拿着枪净瞎放。”哥四个看到我后都特别高兴,老四说:“等消停消停,咱哥几个得上二哥家喝酒,打这么大的仗,哥几个还都活着,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户,我看到师长办公室里王家善搭拉个脑袋坐在椅子上,“五虎将”们也都斜靠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在寻思什么。赵杰在屋里看到我,走到窗前小声问我:“玉莲没啥事吧?”

“没啥事,只不过是吓得够呛。”

他打了个唉声说:“好悬哪!”

王家善抬起头瞅了瞅他说:“这怎么还不开饭?”

赵杰说:“师座已经两天多水米没搭牙了,我到伙房看看去。”

说完后走出屋奔后院伙房去了,我也赶紧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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