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营口市轰动很大:一是中心小学的校长告到市政府说独九师在操场内枪毙人,学生害怕得不敢上学,要求独九师赔礼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王家善听说后说:“可不是咋地,当时咱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事没办好。”马上叫赵杰去处理了这件事。

二是当时的营口报刊登了这件事,标题是“共党探子行凶杀人,独九师为肃军纪,小学操场枪毙人”。赵杰把这张报纸给王家善看后,王家善苦笑了笑。

赵杰说:“这登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呀,我得去找他们。”

“算了!人都死了,他们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关连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共党探子”。

当天下午,赵杰陪王家善去了沈阳。第二天下午回来后,我问赵杰:“事办的怎么样?”

“办妥啦,你没看师长的眼角都开了?”

“那这帮玩艺呢?”

“大部分撤走,留下二十来人,也严令他们不准抓独九师的人,只能是协助咱们工作。师长还受到了表彰,说他大义灭亲。”

“这不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吗?”

“这不是明摆的事吗,如果不这么做,师长能跟他们一条心吗?不过师长也挺高兴,说人家还是信任咱们的,咱们不能三心二意,还得好好干哪!”

即使这样处理,国民党方面对王家扇还是不放心,曾几度想把师部也调离营口市,国民党这一排除异己的做法引起了王家善等高级军官极大不满。后经王家善多次要求,于四七年六月份才将部队全部调回营口市,并改为52军暂编58师。

要说这党派斗争那是真叫人捉摸不透。就在大多数军统特务大批撤走,剩下的也比较消停时,共产党东北局开始往独九师派了一批地下党员——这件事我知道得最早。

那是在一九四七年二月,眼看要过春节的时候,赵杰到我家说:“从打到了营口,一天不是忙这,就是忙那,从来也没出去溜达溜达。”

“这死冷的天上哪溜达去呀?”

“这你可说差了,现在正是打狍子的季节。这一冻一化雪地上结了一层硬盖,人在上边跑没事,狍子可就不行了。它的腿细蹄子尖一踩一个窟窿,跑不起来不说,碰到个冰面,它是干叫唤不敢跑。有一年我放假回家过年到东山里打狍子,一下子碰到四个,站在冰面上不敢动,我到跟前一推摔倒一个,四个全叫我绑上拉了回来。明天师长家里来客,叫我休息一天。我想呆着也没事,不如咱俩过过这打猎的瘾。时运好了说不上咱能弄他一个二个,眼看过年了,咱不是有狍子肉吃啦?”

“可也行,反正我也没啥事。早就听说你围(猎)打的好,我早就想见识啦。”

第二天早上,赵杰开着吉普车,拿了二把三八大盖枪,带了中午吃的,和警卫连的两个士兵一大早就来到我家。简单吃了点饭后,我们开着车出了西门后向西北的山区开去。

我们沿途经过几个村庄,除了有几个带炮楼的大院看起来有点气派外,其余的全是些残破的平顶土房,有的已经塌了半拉。村头街巷坐着一些衣襟烂褛的老人在晒太阳,瞪着吃惊和好奇的眼光瞅着我们的车。车子经过的村庄死气沉沉,听不到鸡鸣狗叫,偶尔从胡同里跑出个小孩,还被家里的大人赶紧拽回家。

我问赵杰:“六哥,这地方咋这个样子?”

“地方穷,又加上战乱,这老百姓哪有个好啊!”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来到一座大山下的一个屯子,把车停在村中一个带炮楼的大户人家门口。

下了车,赵杰可傻眼了:那黑糊糊的大山上除了山尖上好像有点雪外,其他地方都露着地,树也没有几棵,山岗子上净些灌木丛。我看赵杰呆呆的样子心里不觉得好笑,心想这赵杰天天忙着师里的事,他忘了营口地区是海洋性气候,天气暖冬季雪存不住,哪有冰地里踹狍子的事?我逗他说;“咱今天务必要踹几个活狍子回去。”

他干咧着嘴笑了笑说:“你说我咋忘了这个茬,这一带他存不住雪。不过咱赶仗(打猎的的一种方法,多人在山上撵一个人守在野兽必经的地方,东北的猎人管这叫赶仗)也照样能打着。”

我们停车的这个大院看样子是家破落的财主家,长满篙草的土围墙和破炮楼,油漆班驳得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大门。两尊布满土的石头狮子,有一尊脑袋已经掉了。门口的石头阶上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瞪着眼睛,张着没有牙齿的嘴瞅着我们乐。

我走上前大声说:“大爷,我们是来打猎的,想把车停在这你看行不行?”

这老头身板挺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听我这么一说笑了:“哎呀哈,当兵的还打猎?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打胡老三的呢!”

“胡老三是谁呀?”

“胡老三是俺这块的胡子头,你没看俺这家都叫他造害完了?”

赵杰问他:“大爷你们这有狍子吗?”

“净瞎扯,咱这山叫大砬子山,哪有狍子?狍子在北满的大山里。”

“那咱这块都有啥野兽?”

“大的野兽没有啥,山鸡、野兔和狼倒多的是。”

“大爷你看我们要打这些东西到哪块打?”

“顺着西沟塘子往山下走,那地方石头洞多,野兔有的是。”

赵杰从挎包里掏出两根麻花递给老头说:“大爷,我们把车放在这,你给瞅着点就行。”

老头接过麻花乐了:“家里人都上大石桥串门去了,就留我在家,反正我也是看家,多看个车也没啥。你们放心去吧,我给你们看着。”

我们四人安排好车以后,背着枪带着吃喝顺着沟塘子往大山走去。

刚进沟塘子,就听见山梁子那边传来小孩子不是好声的叫唤,赵杰说:“这孩子咋地啦,咱们过去看看。”我们跑上小山梁子往孩子哭的地方一看,只见树杈堆旁一个四十多岁身穿棉袍头戴瓜皮棉帽的人,正用木棍抽打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打得小孩满地乱滚。那人边打边骂:“我他妈的叫你偷懒,拿点柴火费了这么半天的事!”小孩连哭带喊说:“你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东家在打小伙计,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弟弟被张保长毒打的情景。这满腔怒火涌上心头,说了句:“这帮土豪恶霸真不是个东西!”

这时候,站在我身后的警卫连中士侯殿春问我:“王参谋你说啥呢?”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怔怔地瞅着我。我忽然想起来,这土豪恶霸的词是共产党八路军那边用的,我这一上火怎么把这词也说出来了?于是马上又改了一下口:“这老财没有好东西!”

侯殿春笑了笑,赵杰在一旁瞪了我一眼,我才想起来当着矬子别说矮话,赶忙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有钱人里也有好人。”

这时候,那个中年人好像是打累了,坐在一个大树茬子上点着一支烟,一边吸一边看着小孩背着一捆柴火走了。赵杰对我说:“这人挺可恶啊,这么点个小孩下这么狠的手,真有点太过分!”

“咱们先练练枪法咋样?”

“你可别乱来呀,你可不是日本鬼子,打死他是要沾包的!”

“你寻思哪去了,我能随便打死老百姓吗?”

“那你是啥意思?”

“咱吓唬吓唬他。”

“怎么吓唬?”

“我带一个人上那边的山梁子,你们在这边山梁子。咱们从两边往他身边开枪,保准吓得他屎都拉裤兜里。”

两个士兵都说:“行。”

赵杰也说:“咱们就逗逗他。”

我领着侯殿春从下边的沟塘子偷偷摸到对面的山梁子,趴在地上架好了枪。

这家伙这时抽完烟,架起了二郎腿,嘴里哼哼着东北的“二人转”。我照他的头顶上砰的就是一枪,他一头栽到地上一动不动,当时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我这一枪把他打死了。仔细一看,只见这小子两手捂着脑袋直哆嗦。侯殿春照他的屁股后就是一枪。他屁股后的土一冒烟,蹭地往前一趴。对面山梁子赵杰的枪也响了,他的头前一冒烟,吓得他往后一缩。侯殿春又一枪打过去,他又往前一趴,刚想往起站我照他的头顶又是一枪。这小子站也不是,趴也不是,退也不是,没招了。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两手冲两边山梁子连连作揖大声喊道:“三老四少,各位老大!兄弟我不知哪块得罪了,请挑了亮子,别叫我这么遭罪!”

我冲他喊道:“你觉得遭罪啦,刚才打小孩的时候你不是觉得挺高兴吗?”

“各位老大,原来是为这事,兄弟我再也不敢了。”说着就要往起站,我照他的头顶又是一枪,这小子一头栽到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过了一会他还是一动不动,侯殿春说:“王参谋,不是打死啦?”

我这时心里也没了底,看对面赵杰他俩也伸着脖子往下看。我对侯殿春说:“咱俩下去看看吧,打死了可就麻烦了!”

“可不是咋地,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动弹了。”

我俩提着枪走下了山梁子,赵杰他们也下来了,到了跟前一看,这小子那也没受伤,闭着眼睛在那装死。我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起来吧,别装死啦!”

这小子一听,睁开眼睛“扑楞”就站了起来。我一看这人长得块头挺大,一脸恶相,嘴有点歪。他站起来后问:“我说当兵的,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干啥拿枪打我?”

“逗你玩呗。”

他急眼啦,一蹦老高:“有你们这么逗着玩吗,这枪子不长眼睛,伤着我你们负得起责任吗?你们是哪个队伍的,我找你们当官的去!”

我一看这小子要没完,把枪对准了他:“你吵吵啥,你把小孩往死里打,我们逗逗你,你抱啥屈?”

他把眼睛一瞪:“我家的小伙计,我愿咋打咋打,谁也干涉不着,我和你们有什么缸碴,凭什么逗我?”

“你有完没完了?”

“没完,能咋地?”

“能咋地,我一枪毙了你!”

说着我拉上了大栓,顶上了火。这小子一看我真急眼啦,小声嘟哝:“算你厉害,等一会叫我外甥来收拾你们!”

赵杰说:“你外甥是干什么的?”

他脖子一挺:“你打听这干啥?保准能收拾得了你们就行了!”

“什么玩艺能收拾了我们?”

“我外甥是营口独九师的排长,咋地管不着你们哪?”

我们四个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楞巴楞眼地瞅着我们:“笑啥?”

“那好,你去找他吧,我们等着你!”

他气囔囔地往屯子里走去。

这个人走后,赵杰说:“人咱们也逗了,现在该咱们打猎了吧。”

“在哪?”

“在这呀!”

“在这,咱这一阵子枪,什么野兽不跑啦?”

“可不是咋地,我光顾高兴啦,怎么忘了这个茬?那好,咱们往大山里走。”

顺着沟塘子,我们来到了大山根。不怪老头说这山叫“大砬子头”,漫山遍野净些大石头砬子。山上的树木少,又没有树叶,一瞅挺老远。只见这些砬子长得奇形怪状,有的像犀牛望月,有的似野马分鬃,有的如巨龙飞腾,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天然的石头动物园,我们不禁为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功而拍手叫好。

赵杰说:“咱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开始赶仗。我们三个人赶,喜山的身体不好在沟口守侯,不过喜山的枪法不把握。”

“没问题!日本少佐都叫我打死了,何况几个野兽?”

侯殿春惊讶地瞅着我:“真的吗?”

“这倒不假。不过他的枪是顶在人家的脑袋上,这和打野兽可不一样。这野兽可贼着呢!”

“没事,再贼性的野兽也逃不出我的枪口。”

“但愿如此吧!”

我们铺上油布,摆上吃喝。吃了一通后,他们三个提着枪往山上走去,我留在沟口注视着野兽的出现。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山上的三面响起了敲树和呐喊声,我知道他们开始赶仗了。于是把子弹推上膛,把枪架在树杈上瞪大眼睛注视着大山的方向。左等没动静,右等也没动静。除了有几个山雀飞过以外,什么野兽也没见着,时间一长,我紧绷着的神经也就松了下来。吃饭的时候又多喝了几口酒,这眼皮怎么也不听使唤了,于是靠在树上想抽支烟缓缓精神。没想到烟刚抽了两口,精神没缓过来却做起了梦。

我梦见在工作队和胡子们打交手仗,我那个灵巧劲就别提了,胡子们上来一个我摔倒一个。一个大个子的胡子过来,我抓住他转身就是一个“大背”。可怎么使劲也背不过去,沈队长在一边喊“加把劲”。我刚一使劲,只听炸雷一样的声音:“你怎么睡着了!”

这声音吓我一跳,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赵杰阴沉着脸站在我的面前,两个士兵也汗巴流水地不是好眼睛地瞅我。我一见急忙端起枪问:“撵下来啦?”

赵杰哭笑不得:“撵下啥?有啥也都跑啦,你可坑老人了!你看我们三个累得汗巴流水的,你可倒好,睡起了大觉。”

“真对不起,都怪你这酒太有劲。这样吧,这回我去赶,你们三个守着。”

赵杰看了看天气:“拉倒吧,等你扭达到山上日头早落山了。咱们打打散围吧,两个小时后在这集合。”说完后我们分头上了山。

要说赵杰打围可真有两下子,两个小时后我们相继回到了沟口。我们三个啥也没碰着,赵杰自己却打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

看到我们三个都空着手,他“哈哈”大笑:“要说这打围不是我吹,老炮手他都得服!”

那俩士兵急忙说:“那是,赵副官打围是出了名的。”

“你们别瞎溜须,他这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不服气咋地,你给我碰个试试?”

我嘴没说心想,我早晚不等我非得打个难打的野物叫你看看。

说说笑笑地我们下山回到了屯子。

回到屯子到了车旁,看车的老头仍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车旁围了一些卖呆的人。

老头看到我们回来乐呵呵地说;“长官,这野物没少打吧?上午我就听枪响了好一阵子。”

我说:“野物倒没打多少,差点打了个人瞎子。”

他张着没牙的嘴吃了一惊:“咱这连黑瞎子都没有,哪有什么人瞎子?”

我把上午的事情简单一说,他说;“长官哪,我不是吓唬你们,你们这下可惹祸啦!你们逗的那个人是我们屯的,外号叫‘于大巴掌’。这小子的外甥以前是个胡子头,前一阵子不知道怎么参加了营口的部队,而且还当了个排长。这小子仗着他的外甥,在我们这一带横行霸道,围前左右的屯没人敢惹他。上午我看他着急忙慌往营口走了,八成是去找他的外甥,你们信我话快点走吧,要不然就麻烦了!”

“大爷没事,他不敢把我们咋地。”

赵杰把吃剩的东西递给他:“大爷,你要不嫌呼,这点东西您留着吃吧!”

他看着包里剩下的麻花、烧饼、杠头说:“这东西过年都捞不着吃,还嫌呼啥呀?”

告别了老人,我们上了车。刚要掉头往回开,从屯外开来了一辆卡车,上边站着十来个士兵。汽车到了我们的车前停了下来,车上的士兵跳下来把我们的车围了起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你们想干啥?”

其中有认识我的赶忙敬礼:“王参谋,误会了。有人报告说有胡子,排长带我们来抓胡子。”

“混蛋,你们看到有开吉普车的胡子吗?”

这时候从驾驶楼里下来一个少尉和那个叫于大巴掌的人,少尉下了车看到我“啪”地打了个立正,怔怔地站在那里。我说:“少尉,私开军车带着士兵出来这是违反军纪的。”

赵杰在车里说:“跟他费那些话干啥,叫他们滚开咱们走。”

他一听向车里敬了个礼说:“赵副官,都是我老舅不好,他说有胡子我才带兵来。”

“行啦,把你们的车让开。告诉你老舅以后别老欺负人,没啥好处!”

“长官放心,以后他不带敢了!”

待我们的车掉头开走时,他还站在那里敬礼,他那个老舅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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