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出屋,就被候车里的人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我咋回事。我把经过大致一学,旁边一个扫地的老娘们说:“这俩小子啥也不是,天天在这票房子里啥磨,专拣北边过来的有钱人欺负。这车站的警察都是他们一伙的,得了钱他们对半分。”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挨抢警察不管,我打了他俩警察就跑出来抓我。这中央军地盘上的警察可真不咋样,这不是和满洲国的警察一样,变着法欺负老百姓吗?
出了这事以后,我再也不敢瞎溜达了,找个旮旯坐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
过了一会火车进站开始检票,我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火车。
待我坐稳后,一打量这车厢里的人,多数都是难民和伤兵。车厢里乱成一团,孩子哭,女人叫,伤兵骂,那气味难闻得你简直都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那些伤兵,头上扎绷带的,吊着胳膊的,拄着大拐的,那都是横着膀子逛啊,吵吵骂骂地可那跟人要座。
有一个胖头胖脑拄着大拐的伤兵挤到我的面前,用手指我的脸蛮横地说:“你起来,老子坐一会!”
我没理他。
“咋地?老子在前方打仗腿都断了,朝你要个座,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你这嘴干净点,你腿断了,我这腰还差点折了呢,我朝谁要座去?”
他瞅了瞅我身旁的大棒子,态度好了点。
“兄弟是哪个部队的?”
“保安四纵的。”
“四纵在长春啊,你咋跑这受了伤?”
“上前边送情报把腰摔坏了。”
“也够倒霉的了,看来你是个官吧?”
“什么官不官的,咱们都是给人家卖命的。”
“你这话有道理。”
看他拄着拐,没地方坐没地方靠的样子。我说:“你先坐会,过一会我再坐。”
“这敢情好啦,谁也不行啊,还是咱们当兵的心疼当兵的。”
我心想这话可是真扯远了,你是啥兵,我是啥兵?这时候火车鸣起了汽笛,随着“咣铛咣铛”的声音,列车开出了吉林站。
那时候的火车也没个准点,站站停停,停停站站。好在大家唠着闲嗑,时间过得也挺快。我和那个伤兵互相换着坐,倒也没觉得很累。
一晃四个钟头过去了,火车到了长春站。我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了站台。
长春在满洲国的时候叫新京,日本人在这里没少下功夫,一出车站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站前那宽敞的广场、马路,来回奔驰的大汽车小轿车,穿着号衣的车夫踏着的三轮车、来回奔跑的黄包车,珠光宝气衣着华丽的女人、西装革履的富商大贾、衣襟烂缕的贫民百姓和随处可见坐在地上面前放着坏盆坏碗的乞丐。尤其是那一栋栋高楼和一座座二层日本式的黄色别墅更是叫我眼花缭乱。说句实在话,这样繁华的城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难怪赵杰曾说:“你到长春看看,那才叫开眼呢!”
但是我总觉得这新奇而又繁华的城市里,总有一种叫人不愉快的感觉。是高楼造成的压抑,是不断响起的汽车喇叭声和买卖人此起彼落的叫喊声,还是穷富差别过大而造成的心里震撼?我那时说不清楚,反正觉得没有我那土生土长的破帽子沟叫人心静,令人留恋,想到这里真想扭头回去。
按着赵杰留下的地址我打听了好几个行人,他们都带搭不理地说不知道。我心想这城里人咋这么牛气,要是在农村的屯子里,谁家要是来了个客,无论你问起谁,他不但告诉你在哪,还要乐呵呵地把你领到谁家。
打听警察,警察更是连理都不理。你再问他,他眼睛一瞪:“沾闲啥——一边去!”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叫了一辆黄包车。坐着黄包车东拐西拐地把我拉到了保安四总队司令部。
到了门口把来意和警卫一说,其中一个人转身到岗楼里,拿起了电话说了些什么然后出来告诉我:“你在这稍等一会吧,赵副官正在开会,等会就出来。”
过了一会,看样子是散会了,小楼里走出了不少的军官。我一看这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和八路军部队的军官可真不一样,全是一色笔挺的毛料衣服,脚上的皮鞋铮亮,走在当院的石板路上嘎嘎直响。八路军的服装那可差远了,就连沈小丑那么大的官还都是灰拉吧唧的布军衣,裤腿上还上了两块补丁。
正在我呆呆地瞅着这些军官时,赵杰从小楼里走了出来,离老远就说:“啊呀喜山,你来了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好派车去接你?”我心想你这不是废话,咋跟你打招呼呀?
这时我一打量这赵杰可不是往常回家的赵杰——一身得体的军官服,衬上他那笔直的身板,大分头梳得铮亮,在落日的余辉下,随着嘎嘎的脚步声,领章和肩章上的金星在一闪一闪,崭新的牛皮武装袋上挂着手枪,皮套油亮油亮,的确是挺精神。
走到我跟前时他问我:“你怎么不往前走呢?”
我指了指那四个警卫说:“我也不敢哪!”
他笑了笑说:“你怎么找到这地方?”
“费老劲了,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后来叫了一辆黄包车花了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哪有这个价,从车站到这二元纸票子他都乐不得的,这十块大洋够他一年挣的了!”
“我也不知道呀,这钱花的!”
“花就花了吧,上那个火干啥?”然后问我,“你来是有事吧?”
我不是好气地说:“有啥事,是被你们中央军撵得我找中央军,这成啥事了?”
门口的几个警卫一听抿嘴乐了。赵杰急忙说:“走吧,咱们回屋唠去吧。”
赵杰帮我提着包来到了他的宿舍。这宿舍也是一栋二层小楼,就在司令部的后院。听他说,这个院套满洲国的时候,是一个日本大佐的住宅,现在里边住的都是司令部的独身军官。
来到二楼赵杰的房间,他开开门我往里一瞅,立刻就惊呆了:这个房间又豪华又漂亮!只见进门的大客厅里铺着纯毛的腥红色地毯,墙上挂着些名人字画。
赵杰看我站在门口发愣说:“进屋啊,愣着干啥?”我瞅了瞅脚上布满灰尘的黑里伏呢布鞋,这脚还真不好意思往里迈。说实在的,这双鞋在农村还是双讲究的鞋,那还是我结婚时候买的,一直没舍得穿。这次来长春玉莲说:“你把他穿上吧,六哥那都是当大官的,别叫人家笑话。”我才狠了狠心穿了来,没想到这鞋在这却拿不出手了。说实在的人都好个脸面,我干站在门口进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赵杰又催了我一遍,我才迈进了屋里。
赵杰见我进屋后,喊了一声勤务兵“打点开水来”,然后告诉我:“站着干啥坐下呀!”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上,我知道这东西坐狠了会“忽悠”一下陷进挺老深,没坐过的人真要吓一跳。
赵杰见我用手一直按沙发,笑着说:“怎么样校长,这玩艺没坐过吧?”
“这玩艺咱没坐过。”我问他,“这套玩艺得多少钱哪?”
“咱们当兵的今天在这,明天上哪,谁有闲心买这些玩艺,这都是原来那个日本大佐的。他们跑了后,这房子就让我们占了。司令特别照顾我,让我住了这个大房间。”
这时候天已经抹黑,赵杰打开了电灯,这电灯我更是头一次见着,心想这玩艺可真好,不用油还贼拉的亮。不怪工作队的老八路同志说他们没来的时候,领导告诉他们,东北那地方好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谁去谁发呀,他们才使足了劲往东北来。
勤务兵端来了水,沏上了茶。赵杰问了我一些家中的情况,我把我来的原因和他讲了。
他说:“现在的战局谁都难说,依中央政府老头子的意思是让杜长官把八路军一气赶到苏联去。可杜长官前怕狼后怕虎,拉法一战打得他胆战心惊,命令部队以松花江为界,原地休整,这才有了暂时的消停。”然后问我,“共产党在那边得民心不?上次你回来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共产党非常受穷人的拥护,他们也真给他们分东西啊。然而有钱人是不得意共产党的,尤其是那些地主老财。不过以我看哪,当今社会穷人太多。阿玛说得对,这共产党是要成大气候的,别看八路军打四平失了败。但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暂时的消停给八路军有了喘息的机会。我们司令说这杜长官这次是个失误啊,等八路军再打过来的时候,这局势就难说了。”
正在这时勤务兵敲门告诉他食堂开饭了,他问什么伙食,勤务兵说了句“老四样”。他说:“这食堂的伙食不怎么样,天天晚上四个菜也不换换。咱俩今晚到饭店吃去,我也换换口味。”
我俩走出师部大院来到斜对面的一家饭馆,上了二楼,进了四号房间。这里只有一张桌子,收拾得非常干净。
老板娘听说后,急忙上楼进了屋,看到赵杰就说:“唉呀,赵副官,今个咋没带太太来呀?”
我一愣,赵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给她介绍道:“这是我妹夫,从老家来。”
她一听“啪”地给自己一个嘴巴对我说:“你看我这嘴,说笑话也不分个时候,这可是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其实赵副官哪有什么太太,净他自己来吃饭。”事这玩艺你别太解释,往往越解释越让人怀疑。
赵杰见他没完没了地唠叨就说:“行啦,行啦,你别瞎咧了!叫你这一咧咧假的也成真的了,快给上几个拿手的好菜!”
老板娘说:“好咧!”然后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扭搭扭搭下了楼。
“这个老娘们,嘴像个破车似的.多咋也把不住。”
“买卖人吗,就是指着她这张嘴。如果像个死木撅子似的,这饭店还能开吗?”
喝着茶我心里琢磨,赵杰啊赵杰,你老婆怕你在外边吃苦,在家省吃俭用的把小份子钱都给你拿来,可你倒好,即使没有小老婆,恐怕也是有点说道。要是这样,你怎么能对得起你的老婆呢?再说这事要是叫你老婆知道,那醋罐子一翻你可就要沾包啦!
按理说,那时候有钱有势的人说个三房四妾也不稀奇。赵杰虽然有钱有势,可他却不敢这么做。因为他老婆的娘家是榆树县的大财主,她家不光有良田千顷,而且男人们还大多在外做事,最小的官就他的亲叔叔——日本人屠杀老黑沟时不服从命令的马大队长,所以赵杰非常怕老婆。
这时候跑堂的端上了菜,赵杰把酒倒好,把筷子递给我说咱们边吃边唠。
我往桌上仔细一瞅,心想啊这天下还有这么好的菜,不用吃光看样子就叫你眼花缭乱,红的,绿的,粉的,紫的五颜六色,就连那鸡都是整个的,上来就像活的一样。说句实在的话,我一个穷人家出来的人从来没下过这样的饭馆,就是当小学校长那时,县里来人陪着到法特镇上的土饭馆吃些锅包肉、溜肉段、烧鸡那就不错了。就连像赵四爷那样有名望的人,平常吃的无非也就是萝卜、土豆、大白菜,冬天苞米馇子和小咸鱼,过年杀猪,吃点烩菜也就不错了。这赵杰可真能,这一桌菜得多少钱啊!
吃菜的时候,我见赵杰用筷子往那只趴在盘子里鸡的后背一点,从鸡的屁股里“扑”地掉出一个鸡蛋黄,他夹给了我,我一尝味道挺香。可我怎么捅也不下蛋,把赵杰乐得够呛。
“外行了吧,这叫宫廷扒鸡,整个长春就这家饭店会做,你捅的时候,得顺着春梁往大腿跟捅,它才下蛋。”
“这吃的说道多啦,咱哪懂得这些呀!”
“你在这呆长了,我领你把长春饭店吃个遍!”
“哪得多少钱啊!”
“就凭咱花啥钱,全叫后勤报销。”
听他这么一说,我急忙说:“六哥,这地方我不能长呆,等消停消停得回去。我那边还有工作呢?”
“什么工作,不就是个工作队的小班长吗?”
“工作队已经解散了,我现在是法特区的工作组组长。”
“那都差不多。你这个人哪,不怪玉莲说你真是个死心眼,这仗不是消停而是要越打越大。你想想,‘八一五’以后,八路军千里迢迢来东北干啥?他们是来抢地盘的。中央军又为什么来打他们,不也是为了东北这块地盘吗?这对冤家打了多少年啦,从抗战前就打,抗战中合了打,打了合,为的是啥?说白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就得推翻国民党政府.国民党政府要想站住脚就得消灭共产党,他们能消停得了吗?从现在的形势看,中央军有美国的支持,装备好,武器强。八路军虽然得民心,但他们那个装备也够呛。你就说四平这场大仗吧,八路军败得够呛,死了八千多人,相当于一个军哪!他们这才大幅度撤退,这在军事上来讲叫重创,伤了元气够他们缓的。你想想他们能带你这个累赘走吗?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作队班长,又参加工作才几个月,你干得再好能有多大能耐?有必要带你走吗?不是二哥说你,如果你是个县长,哪怕你是个区长要带你都有可能,可你是吗?你信我的话吧,这仗很快就要打起来.谁胜谁败也很难说。你着忙回去,八路军打过去你倒行了,可中央军要是打过去,你不是白白送死吗?你信我的话,在我身边好好呆一段,我给你找个好军医。一来好好看看你这病,二来看看形势的发展,你看怎么样?”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拿不定注主意,只好说:“那就依你吧。”
他听我这么一说,高兴地说:“这就对啦!”
洒过三巡,赵杰起身推开包间的门看外边没有人,回来又对我说;"你哪,在这呆着是呆着,说话可千万注意,那边的事一点不能提,要不咱俩都沾包啊!"
"你那么大的官还怕谁呀?"
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咱这支队伍原来是巴彦县抗日游击队,司令王家善就是游击队的老司令。这老头打仗可真有两下子,我在新京司令部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名,当年日本人一提他脑袋就痛。光复以后,东北这块没人管,老毛子蹲在几个大城市里不出来。王家善一看这哪行,于是就招兵买马扩大部队。那时候他的部队在三道江一带,伪满的一些国兵、警察纷纷投奔他,我也是在那时跟了他,这样一来这支部队成分就复杂了。八路军咋过来时,有的弟兄说咱们投八路吧,八路军部队的人也来联系过。”
“那为啥不参加八路呢?”
“那时王家善派人一打听,回来的人说这八路军就是关里以前的红胡子,实行的是共产共妻,又贼拉的穷,那武器装备还不如咱们呢!队伍里一些有钱人说这样的队伍咱投奔他们干啥,还不如咱自己干呢!王家善犹豫了再三决定等等看。这时国民党中央政府派来了接受大员,苏联红军也决定东北由国民党接受。王家善说这国民党军队是国家的正牌军,咱们投奔他们是正道。正好这时候国民党派人来联系收编,王家善也就同意了,这就成了现在的东北保安第四总队,直接归东北战区司令长官杜聿明管。我们虽然被国民党收编,但是人家对咱们这支队伍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
“因为咱们的老底子是抗日游击队,而抗日游击队的又多数是胡子出身,这当胡子的那有富人啊?你也知道国民党打着为老百姓着想的招牌,实际上是保护有钱人。共产党的政策既然深得穷老百姓的民心,那我们这支主要由穷人组成的队伍就很可能被八路军收买,这就成了国民党政府的一块心病。他们派了一些军统、中统特务到我们部队,任务就是监视,发现有不满情绪和倾向八路军的人他们是毫不留情。跟着司令原来的人都是些大老粗,心眼直有啥说啥,因此不少遭到这帮家伙的迫害。要不是司令以脑袋担保,恐怕有些人早就人头落地了!今天白天开会,司令说部队可能往南边去。”
“去南边什么意思?”
“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白了就是把咱们调到离八路军远的地方,叫咱们想投八路军都投不了。司令虽然没明说,但从他那样子来看心里也憋了不少火。因此你今后说话一定要加小心,千万不能露出你在那边干事的话,叫他们抓住把柄咱俩都得完蛋!这些人的根子硬,司令都让他们三分。”
“这事你放心,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顿饭我俩边吃带唠,一直吃到了半夜。老板娘来算帐时,这赵杰果然不是吹牛,写了张纸条交给了老板娘,告诉她明天到后勤处领钱去。
回到他的宿舍后,他笑嘻嘻地告诉我:“你自己在这睡吧,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叫个老军医给你好好看看病。”
“那你上哪睡去?”
“这你就别管了,这地方还缺我睡觉的?”
赵杰走后,我躺在他那软乎乎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床虽然软乎,但是有点蹋腰。我这腰本来就疼,这一蹋腰就更痛了。我一想拉倒吧,咱穷人命,这么好的东西享受不了,还是睡在地板上舒服,于是把被褥搬到了地上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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