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里回到杨木林子后,我们工作组连夜召开了贫下中农会。屯中的穷人除了几个胆小怕事的外,几乎全来开会,很多人进屋就问:“是不是要斗范老闷?”

大会是在杨木林子的小学教室召开的。屋里点着雪亮的气死风马灯,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会议一开始我说:“乡亲们,大家都挺关心斗范老闷的事,我想问大家一句话,这范老闷该不该斗?”我连问了两遍,除屯中几个光棍懒汉说“该斗”外,其他的人都不吱声。我知道这范老闷不同于龙风起、全老大这样民愤极大的恶霸,也不同于贾大善人虚伪狡诈,他是个本本分分的土财主。当时我心里也明白村中的大多数人都碍于本乡本土的情面,谁也不愿挑这个头。

看到这种情况,我说:“乡亲们,既然大家都不愿表这个态,那好先把这事放一放。咱们今天把大家找来,就是要大家倒一倒苦水。”

屯中的几个光棍一听说:“倒苦水那好说,谁也没有俺们苦。”

一个叫李大老实的说:“俺今年四十二啦,还没说上媳妇,死冷寒天的守着个冷被窝,俺多苦啊!”

屯中的快嘴孙二婶指着他的脑门说:“就你这个懒样,太阳照到屁股上还不起炕,租点地让你荒了个够呛谁嫁给你?嫁给你喝西北风啊!”

大伙哄堂大笑。

屯中有个叫贾义的老光棍站起来说:“你们大家别笑,他懒,我怎么样,挺勤快吧,可我刚说个老伴,没过上一年人家就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多苦啊!”

又是快嘴孙二婶说:“你苦啥呀,你自个找的。你忘了大家给你编的顺口溜?”

贾义的脸“呼”地一下子红了。

我问孙二婶:“什么顺口溜?”

“王组长,他媳妇过门的那年秋天,人家都抹墙(东北人家的土房一年抹一茬),他躺在炕上睡大觉。等下起了雪他才张罗要抹墙,一不小心从墙上摔了下来躺了半年。大伙说他‘贾义贾义可真忙,十冬腊月要抹墙,端了筐土嘴里喊上,一不小心摔下了墙,气得媳妇回家找了娘。’”

听得我都乐出了声。我对那几个还要发言的光棍说:“你们的苦以后再倒,叫别人先说。”其他的人没人吱声,

“乡亲们,我有言在先,今天谁苦水倒得多,斗老财分东西的时候谁分得就最多。”

快嘴孙二婶急忙问:“真的么?”

“真的。”

“那我就说。”于是就把她家的陈糠烂谷子(旧帐)都翻了出来。她的话一开头,整个会场就热闹了起来,这个说:“我家苦啊,大雪天还穿着单衣服。”

那个说:“我一到过年就犯愁,咱没钱买不起猪肉,孩子们馋得直哭。”

这比苦啊比得天翻地覆,一家比一家苦,虽然有的人说得有点夸张,但大多数人说的都是实情,那时候的穷人是真苦。

待大家吵吵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说:“乡亲们,大家说了这么半天,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日子一家比一家苦。为什么?是大家懒吗?不是。是大家的命不好吗?也不是。那么是什么呢?就是因为咱们没有地,说了不算,一年忙到头勉强剩个口粮。大家都说范老闷抠、仔细,日子才过得好,可大家仔细想一想他家真的是仔细吗?”

快嘴孙二婶说:“王组长,这范老闷家我知道底,他家仔细就他自己。他成天穿着补丁落补丁的大袍,可他家其他人都穿得溜光水滑。一入冬他家年年都杀四口大肥猪,那猪肉炖粉条子天天造,那油水大的小孩一出院满嘴都是油腥。就范老闷一个人天天吃苞米面干粮大咸菜。”

“范老闷家的人干活不?”

“不干哪,人家有那么些地还干啥呀?”

“他家的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得溜光水滑,咱们累死累活地干,这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大伙说瞅着憋气不憋气?”

大伙这下可都吵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咋不憋气呀,气得俺看见他家的人都不是好眼睛瞅。”

快嘴孙二婶说:“看见他家的人,走过去的时候,我都扭头偷着吐他一口,心里说呀,牛逼啥,不就是有地吗?俺要有地,俺比你还牛逼!”

我接着她的话茬说:“二婶说得对,咱们穷人要是有自己的地,日子过得肯定富!咱们共产党就是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我听区长讲,以后咱这地方还要实行土地改革,把地主老财的地都分给穷人。他们在南方革命老区就是这么干的。”

大伙七吵八嚷地问我:“这是真的假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由于当时土改政策还没定下来,我只听沈区长说过这么一嘴,所以对乡亲们的话也没敢十分较真,只是说:“乡亲们,分地的事是以后的事,我们工作组就是先把大家对地主老财憋的气放出来,大家同意不?”

“那还不同意?”

“好,明天咱们就斗范老闷。”

这次会差不多开个通宵,大伙散去后,我们工作组的几个人研究斗范老闷的事。

就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听说周边屯几个大财主也聚到范老闷家合计怎么对付我们。

其中有一个姓赵的财主说:“这共产党心狠手辣,对咱们这些人是毫不客气,你没看屯子的那些穷棒子对咱们的财产都急红了眼啦。我听说南边的国民党中央军保护咱们这样的人,我看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往南边跑吧!”

范老闷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袋,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寻思着。他的老伴急眼了说:“你瞅你就知道抽烟,你倒出个声拿个主意呀?”

范老闷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说道:“咱这地方是八路军占领区,是共产党的天下,人家要收买穷棒子们的心才对咱们下手,咱有啥办法呀?往南跑说得容易,在坐的虽然都是大户,可谁家有多少钱?谁家又有多少金银细软?咱们的家产不都在这房子和地上吗?人跑了东西怎么办,都白给人家?我寻思这共产党八路军和胡子差不多,不就是要钱吗?钱咱没有,房子地他们拿不走,把浮财都给他们能咋地,不就是些破桌子烂凳子吗!只要咱们有房子有地,平常再省着点,日子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范老闷这个人平常别看轻易不出声,又抠得要命,在这个事情头上他倒想得开。其他人一看,范老闷这么抠的人都豁了出来,咱还有啥豁不出来的,再说这拉家带口的往南跑也是不容易的。于是就决定把各家值钱的东西埋起来,在家挺着吧。那时候的财主家都是这么想的,就连赵四爷家也把家里所有的金银首饰和银元装在一个罐子里,埋在了上屋的东烟筒根下。不知是走露了风声,还是自家人干的,解放后一挖,东西不见了。

一九四六年东北八路军占领区的斗地主老财不同于打土豪恶霸,因为这些人没有什么罪恶,他们的罪用后来话讲就是“剥削”。因此当时斗地主就把他家的浮财分给穷人,斗时是不准打人的。后来实行土改的时候,有些地方执行政策偏激,出现不少打死人的事。

那次杨木林子穷人忆苦会的第二天,屯里的人都聚到范老闷家的大门口,等待着分东西。那一天,范老闷的家人都呆在东上屋,眼看着农会的人把东西一件件拿走,穷人们欢天喜地把东西拿回家,我们工作队的任务就是守在大门口,登记造册。屯中有些中等户的人家也来领东西,被我们撵了回去。

那一天,屯中的几个光棍忙活得最欢,取了这样又要那样,嘴里还说:“我们可是真正的穷人。开会我们也是最先发言,分东西我们得多点。”我说:“这范老闷家也不是聚宝盆,他家的东西有限,咱们屯的穷人多,大伙都沾巴点(分点),不能只可你们几个来!”对此他们对我还怨气冲天,说我说话不算数。

屯中也有不要东西的人。有的怕日后人家往回要,有的说:“屯里屯亲住着,拿人家那点东西也富不哪去,以后见面咋好意思啊?”

斗完了范老闷以后,我们工作组又接连把周边几个屯子的财主们给斗了。那一阵子,穷人们可真拥护起共产党了。你走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穷人,共产党好不好,他都会说:“共产党咋不好啊,共产党给咱穷人分东西。”部队来扩兵,再不用搭台子拿粮食喊,更不用坐热炕头,变相强迫当兵。只要任务一下达,区政府就挤满了自愿当兵的人,支前工作也好做得多。屯中的百姓说:“共产党给咱打天下,咱能不出点力吗?家里摆着共产党给分的东西,人家一用咱,咱不吭声,那还是人吗?”

斗地主老财的时候,说句心里话,我虽然是积极肯干的,但是这心里总有点别里八屈的,不像打土豪恶霸时心里那么痛快。后来看到老百姓开始真心拥护起共产党,这心里的疙瘩也就慢慢解开了。心想啊,打天下嘛各有各的辙,没有辙这天下咋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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