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的前一天,正好教员开支,加上我手里剩下的钱,买了些鞭炮、糖果和鸡鱼肉等。我想就是再穷也不能叫送亲的人锇着肚子回去。

四月十八那天,天公作美,格外的晴朗,凉风习习。我老早起来穿戴利索,站在当院里瞅着蓝天白云,心里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我的人生从此要走上新的转折点,悲的是在这大喜的日子,因为不敢告诉家人,没有一个亲人在我的身边。想到这儿心里酸痛酸痛,眼泪在眼圈里直转转。好在屯里的乡亲们老早就来到我家里陪伴我,等着送亲的大车到来。

早上八点多钟,远处响起了清脆的“劈劈啪啪”的鞭子声,滚滚的尘土中露出四辆马车的影子。人们兴奋起来,学校的学生点响了鞭炮,在一阵的鞭炮声中,四辆马车来到院前。

我仔细一瞅,只见四辆马车上前两辆坐着新娘、伴娘和送亲的人,后两辆车上装满了皮箱,木箱和各种过日子的家伙,大包小裹全用红绸子包着。屯里的人都惊呆了,人们窃窃私语地说:“这王校长可真有福气,这不是说了个财神爷吗?”有的说:“哎呀妈呀,不愧是老赵家的姑娘,光陪送就这么多!”而我在惊喜之外,最关心的是新娘能不能给我带来点钱,因为我还有那一屁股的账等着还。

接下了新娘和新亲,婚礼就在当院举行,主持人是房东的大婶。老爷子在结婚前特意给我捎来一封信,大致内容是你为人师表,在这个年代,不要搞那些老礼数,怎么省事怎么办,一切从简。再加上双方的父母都不在场,只简单地拜了拜天地就算完事。这在当时来讲恐怕是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了,在场的人都说:“这婚礼真有点太简单了。”

吃过了午饭,送走了新亲,屯里的乡亲们也相继离开。我瞅着新娘眼含热泪地说:“难为你了。”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和新娘唠嗑,彼此总共没有说上十句话,不好意思,再加上也觉得没啥唠的。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苦难的生活,悲惨的遭遇,精神上的苦闷,不但给我的思想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阴影,而且给我的身体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小小年纪就得了胃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病痛时常折磨我,现在总算成家立业,有个可心的爱人和家了。

在黑暗的满洲国社会,像我这样的穷孩子能混到这种地步,可也真算不容易,自己下决心一定要珍惜它。正在我对家庭的未来充满憧憬时,一道阴影出现在我的心头,那就是借来的东西和钱,尤其是那个金戒指,那可是青年男女表达爱情的信物啊!这些东西过几天都得还人家,可这个口怎么和爱人开啊?这些事一旦露馅又怎么向岳父他家交待啊!看着爱人熟睡中挂满幸福微笑的脸庞,我的心可真如刀绞一般追悔莫及,悔不该自己做出如此欺骗的事,这个场怎么收?新婚的当天晚上我就发了一宿的愁。

犯愁归犯愁,另一种想法似乎也在时刻安慰着我,那就是像我这样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要娶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这样做能行吗?一想到这里我这心觉得安稳了些,觉得这种做法也值得,反正我也不是个骗子,我要一辈子对她好,不会叫她失望……想着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爱人已经把饭做好,吃着新婚后爱人亲手做的第一顿饭,感到又香又甜。瞅着她那憨厚的面容和含情脉脉的眼神,我这心里忐忑不安,心想我得抓紧把真相告诉她,要不过几天人家来取东西,我这事可就没法说了。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那一天我俩起得特别早。吃过早饭后雇了一辆小马车来到了黄鱼圈。刚一进屯就见赵四爷的家门口站满了人,娘家的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满洲国的时候,东北的旗人规矩可大了,尤其是赵氏家族,从清朝开始就祖祖辈辈有人在宫里坐官,因此在回门的时候,我特别注意满族人的礼节和规矩。但就是这样我还出了点丑,成了爱人半辈子的话柄。

记得回门那天,我俩来到东屋后,先给二老打千(满族的礼节)问好,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用半拉屁股坐在北炕的炕沿边,把礼帽放在身子的右边。老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不敢多讲半句。真把我弄得出了一身汗。

闲谈完了开始吃饭,满族人来客吃饭的规矩大,尤其是新姑爷回门。地上的八仙桌摆满了丰盛的酒菜。吃饭时先上来一盘包得只有手指头肚大小的麦穗饺子。说新姑爷吃了这饺子能把嘴捏住,省得以后骂老婆。饭碗比酒盅大不多点,嘴大的一口一碗,你这碗刚吃完,旁边的小媳妇“啪”地就给你扣上一碗,那个准劲,简直让你拍手叫绝。当你吃饱了的时候,还不能说吃饱了,说吃饱了也没用,旁边的小媳妇见你碗里没饭照样给你扣。吃饱了你只要把筷子横在碗上他们就不扣了。

屋地下从桌子旁一直排到外屋全是小媳妇,眼睁睁地瞅着你吃饭,脸小的还真就抹不开,很多新姑爷回门时都吃不饱饭。这些个规矩我还懂,因为家里随旗多年,有些生活习惯已和满族人差不多。

当上来一盘大鲤鱼时,我就出了差。临从家走的时候,爱人怕我有些地方不明白,嘱咐我吃饭的时候特别要注意,不能狼吞虎咽地吃,要慢嚼细咽有个斯文劲。喝汤不能有声,吃菜时主人不动的你不能动。尤其是吃鱼,鱼头要朝着长辈,老人家动筷让你吃再吃。不管鱼的这面吃得多干净,你不能动手把鱼翻,必须等主人把它翻过来才能接着吃。这些规矩我都懂,而且做得也挺有分寸。但是在这盘鱼上我却出了差。

那是鱼上来后,老爷子先挟了一块,然后指着盘子说:“喜山,你吃吧。”

我伸筷一挟,你说这鱼做得也缺德,溜滑,挟了两下没挟下来,一使劲挟起了一块鱼皮。这挟起的鱼皮能放下吗?放在盘子里谁还能吃,想了想还是放在嘴里吃了吧。

这一下可惹了祸,满屋子的人呆呆地瞅着我。爱人的脸也一下红了,狠狠地瞪了我两眼,只有赵四爷像没看见似的,依然有说有笑。

回来的路上,爱人说我:“你瞅你真丢人,哪有新姑爷吃鱼挟鱼皮的?这是对人家的不礼貌,这叫扒皮。你扒谁家的皮,谁家乐意?”

“这事我可真不懂,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们老民(汉族)人哪,啥规矩也没有!”

我心想你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净些个臭规矩,我们穷家小业的人家,忙活吃饭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些规矩。

回到家以后,扒鱼皮的事好不容易才平息,我的心又提了起来。这结婚借东西的事,怎么办?经过一宿的思想斗争,我决定还是先主动坦白为好。

那是从黄鱼圈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借着昏暗的蜡烛光,我羞愧难当地把东西和钱都是借来的事和她学了一遍。看着她那吃惊的眼神和呆呆地瞅着我的神态,我心想这下可完啦,轻了挨顿数落,重了说不定咋样。因为结婚后这几天我品出来了,她是个急性子脾气。没想到她听我说完后“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笑得我后背直发凉,这冷汗也顺脸淌了下来。

她收住了笑声,用手一撮我的脑门:“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还这么多的歪心眼。”

“没办法,这都是逼出来的!”

“谁逼你啦,告诉你吧,我嫁给你不是图的你钱财,一是日本人闹的,二是听说你这个人忠诚老实心眼好。要不然有钱有势的公子有的是,能到你的名下?”

“你这话倒是真的,你看这事咋办?”

“还能咋办,借人家的明天马上还人家,使人家的东西你不觉得臊得荒!”

我心想臊也没招,谁叫咱穷来的。

第二天我俩天一亮就起来,包好了别人家的行李,铺上了她从娘家带来的绸缎被褥,拿下了我送给她的戒指,戴上了她自己的手饰,那闪着光的宝石戒指,足有一两重的黄澄澄的手镯,晃得我眼花缭乱。她打开皮箱又从里边拿出两千元钱,摔到我的面前说:“这都是我的私房钱,把欠别人的债全还上,再买点家庭生活用品。你再到街里做几套像样的衣服,穿着人家的西服我都替你臊得荒!”当时听了她这话,我这心里就象打翻了醋瓶子,酸溜溜的那个难受。心想人要是穷啊,啥话都得听。

这件事平息了以后,刚刚消停了几天,又起了一波。这一次玉莲可真生气了,把我好个数落。

那是在我结婚后一个来月的时间,家中的老爷子听姐姐说我结婚了,带着大哥到杨木林子看我。这下我可真犯难了,不往家里领吧情理上说不过去,又不能对老人说我和人家订婚时说没有家。如果说了,老人家肯定要伤心。往家领吧,我怎么和玉莲说?想来想去还是领回家吧,这事早晚也得露,爱咋地就咋地(随便)吧!

我把这爷俩领回家后,玉莲问我:“这都是谁呀?”

“这是我的阿玛和大哥。”

玉莲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我说:“什么,你阿玛和大哥,你不是光杆一个人没有家吗?这怎么又出来老爷子和大伯子,你到底还有啥事瞒着我?”

“你先消消火,听我给你解释。”

“你说吧!”

于是我把她叫到门外,把如何当国兵,如何杀日本人的经过和她学了一遍。她听后苦笑着说:“这可也没有办法。”

他们爷俩在我这呆了几天,玉莲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不说,临走时又给了老爷子100元钱,把老爷子乐得合不上嘴,直夸我找了个好媳妇。

婚后的生活比较安定,我又向县教育科申请让玉莲担任学校的助教(临时老师),虽然工资不多,但也解决不少问题。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直想改变学习环境的想法该实现了,于是我把让大户人家出钱修理校舍、更换桌椅的想法和玉莲一学。

“这些人能出钱吗?”

“有你们老赵家做后盾,我看差不多。”

“那也不一定行,要不然你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