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逸眉头跳了跳。

他没有应声, 而是用毯子将冉溪裹住,沉声道:“这些都稍后再说。”

“你先休息。”

“我带你去房间。”

冉溪握住他的手腕,再次道:“我没事, 我真的没事。”

“我已经知道要怎么让小弋和你融合了。”

裴逸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干脆将冉溪打横抱起, 直接往客卧走去,边走边道:“你需要休息。你的脸都在发白。”

冉溪拽着裴逸胸口的衣服,小声道:“我脸色不好, 不是因为我累了或者受伤了。”

“而是因为……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

一想到方才看到的种种,冉溪又觉得阵阵心痛,痛得他只能更用力地攥住裴逸的衣服。

裴逸的脸色则是阴沉至极。

将冉溪放到**,又为他扯过被单盖住,自己则转过身为他倒了一杯淡蓝色的**。

“能舒缓情绪的海藻提取物,喝一点, 然后好好睡一觉, 别再想了。”裴逸侧身坐下, 将杯子递到了冉溪嘴边,用冉溪哄小弋的语气劝着他。

冉溪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清甜的味道, 喝到嘴里的确让人心情舒畅。

但冉溪不肯再喝了。

他攥着裴逸的手腕, 抬眼盯着裴逸,眼里一点点蓄着泪:“你不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吗?”

裴逸伸出手臂紧紧搂着他:“不管看到了什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现在很好, 我早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他低下头, 将下巴抵在冉溪的头顶, 轻声道:“而且我不是普通人啊。我有着顶级的精神力, 强过其他任何海族的自愈能力, 所以那些事情对我来说其实——”

其实都不会让我产生什么情绪了。

无论是痛苦, 难过, 或是委屈。

或者说,我不能为此而有情绪。

但裴逸没能往下说。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开始慌乱起来。

因为冉溪,将头贴在他胸口的冉溪,再次如孩童般,泪流满面。

他的泪水,浸湿了裴逸的衬衫。

这只轻易不会有情绪波动的大人鱼,现在手足无措,一手**着冉溪的头发,不断小声说着:“别哭了,别哭了,我真的没事,真的……”

冉溪抬起头,手却依然按在裴逸的胸膛,压着他的心口。

“不是普通人?”冉溪反问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装在这里的,不是一颗普通的心吗?”

“这颗心,不是也会因为激动而跳得更快,因为紧张而不听话吗?”

“这颗心,不也渴望着能与人拥抱在一起,能有人陪在身边,能有人牵着你的手吗?”

“这颗心,不也会因为误解而委屈,因为分离而难过吗?”

看到冉溪的泪颜,裴逸哪里还能说得出否认的话,只能一边为冉溪擦着眼泪,一边徒劳地试图辩解:“那,那也只是……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你啊。

只会对你好奇,只会因为你的微笑而欢欣,只会因为你的忧愁而难过。

虽然他话说未完,但冉溪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冉溪跪坐了起来。

他双手捧住裴逸的脸,接着裴逸的话往下说:

“那是因为,我的恋人,其实是一个渴望感情,却不会表达的普通人。”

“他救了很多很多人,打了很多很多仗。”

“他是别人眼里的传奇,是帝国的利刃。”

“但在我眼里——”

“他只是只大笨鱼。”

“他不会做饭,却偏偏又执着地不放弃,浪费了许多食物。”

“他不能吃辣,却偏偏要不知死活地去尝试,然后辣得自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他很喜欢我,却瞻前顾后始终不敢表白。”

冉溪停了一下,眼泪已经让他视线模糊,声音发颤,却坚持着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知道,他虽然是很厉害的人,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冉溪看着裴逸慌张、不安、甚至藏着疼痛的表情,哽咽着往下说:“无所不能的上将先生,声名赫赫的上将先生,对我来说,是帝国的传奇,是书本上的人物,是我从心底佩服和尊敬的人。”

“但我喜欢的,是面前这只,有点笨,有点傻,看到恋人哭成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他的大笨鱼。”

“我的恋人,我喜欢的人,是一个最普通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欲望的——人。”

裴逸的心里,像是被揪住一般的疼。

他笨拙地摩挲着冉溪的头发,鼻头也是阵阵发酸。

冉溪长叹一口气,将头埋在裴逸的颈窝,小声道:“那么,大笨鱼,你愿意承认,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吗。”

裴逸想要用力箍住怀中的恋人,却又担心会弄痛了他,只能就这么搂着对方,轻声道:“嗯,我愿意。”

对你,为你,什么都愿意。

冉溪眼泪渐渐止住,带着哭腔地笑了一声:“果然是大笨鱼。”

“不过,很有进步。”

裴逸咬了咬嘴唇,如同做错事了一般,极小声地问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些什么,让你不这么难过?”

冉溪停顿几秒,脸庞开始发烧。

他将脸抬起来,却不敢看裴逸的眼睛,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或许,嗯,亲一个?”

裴逸愣了下,微微低头,用嘴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冉溪的脸更烫了。

他的手指攥住了裴逸的衣领,垂着眼睛,声如蚊蝇:“或许……嗯,不是额头……”

冉溪即刻发现,裴逸的身体,再次僵直了。

而且是僵得动都动不了的那种。

啊,这大笨鱼!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裴逸的后脑袋,闭着眼睛脸往上一撞——

嘴唇,碰在了一起。

如蜻蜓点水,如小鹿啜饮。

不过几秒,便已分开。

但这几秒,已经足以让这对恋人面红耳赤,呼吸急促。

两人的胸腔里,都窜起一股热意,如火苗一般乱窜,翻飞,上涌。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裴逸的手,从冉溪的后背往上滑到了他的后脑勺。

他温柔地侧过头,半闭着眼睛,慢慢覆上冉溪的面庞……

“笃笃”

“笃笃”

敲门声,惊起了这对恋人。

“冉老师,听说您晕过去了?”吴医师满含关心的声音响起。

“我看了刚才的精神力数据,给您送了些药过来,最好尽快服下——”

“您现在方便吗?”

裴逸无奈地站起身,冉溪也红着脸,抓过一个枕头抱起来,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呜,我刚才这是怎么了?

这,这,我亲了他?

虽然恋人间亲亲应该挺正常的……

可是,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多陪陪大笨鱼,和他很正经地聊聊天,然后说一下关于意识融合的事……

怎么就搞得好像我涩心大起,要对他这样那样似的?

……虽说我也不是没有涩心啦……

另外……我的亲法是不是有点不对啊……

就在冉溪满脑子胡思乱想时,裴逸已经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门开了。

吴医师手里拿着药瓶,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来开门的是裴上将。

而且是衣冠不整的裴上将。

是衬衫领口敞开的裴上将。

吴医师不是傻子,即刻明白了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但医生的职责,逼迫着他一五一十地对裴上将交代,这个药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

说完之后,吴医师依然尽职尽责地问,裴上将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下一次融合。

这时冉溪从裴逸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我知道融合的方法了,我觉得越快越好。”

裴逸回过手,轻轻把冉溪带到前面搂住他的肩,皱着眉对冉溪道:“不行,你需要休息。”

吴医师尽量忽视冉老师脸上未褪的红晕,也当做没看见裴上将这像是狗狗黏人般的动作,一本正经地点头:“的确是越快越好……”

冉溪赶在裴逸前答道:“吴医师,我来劝裴先生好了,您别担心。”

吴医师面不改色地应着:“行,那麻烦冉老师多劝劝裴上将,让他不要有顾虑。”

说完,吴医师一脸自然地离开了。

殊不知,此刻的吴医师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终于不用当大灯泡了。

实在是太尴尬了啊!

也不知道冉老师身边的那只小河狸,是怎么闪闪发光存活到现在的?

*

冉溪拉着裴逸坐到了客卧的小沙发上。

他将裴逸刚刚倒给自己的饮料又递给了裴逸,眨眨眼道:“我觉得你现在比我需要这个。”

裴逸:“……”

冉溪轻咳一声:“那什么,刚刚我只是想让你意识到,你的内心……不管你再怎么忽视它,无视它,它也是会有自己的感受的。”

裴逸稍微撇了下嘴:“……原来冉老师刚才只是在给我上课。”

冉溪再咳一下,红着脸道:“……我一开始是正经想上课的。”

“后来,后来,那不是……”

“不行先不说这个了。”

“我们得先把意识融合的事说清楚。”

他努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却不知道自己这强装镇定的脸,配合上双颊的淡淡红晕,以及微微湿润的眼角,落在裴逸眼里是副怎样的形态。

裴逸不得不闭上眼,强令自己冷静再冷静,片刻后才总算回归了理智淡漠——不对,不太理智的裴上将。

“你说你看到了我的过去,这对我和小弋的融合,有帮助?”裴逸道。

冉溪咬了下嘴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裴先生,我相信你所说的,你现在不会因为当年的回忆而痛苦,你甚至不以为苦。”

“我也相信,正是因为当年那种非人的训练,才有了名震帝国的裴上将。”

“但是……”

“但是,在你内心深处,在你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一直缩在那里。”

“他……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不理解什么是牺牲,他只是和任何孩子一样,想要一个拥抱,想要看有趣的绘本,想要从滑梯上嗖一下滑下来,然后放声大笑。”

裴逸的脸上木木的,不知道是在掩饰内心的情绪,还是说他对此并没有情绪。

冉溪握住了裴逸的双手。

“裴逸,你……很辛苦。”

“你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将这小小的‘孩子’,藏了起来。”

“可到了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已经无法藏住他了。”

冉溪的眼泪流了下来。

“而这小小的孩子……怀着他对这个世界全部的好奇心,怀着他对疼痛的感知,对美好的向往,懵懵懂懂地代替了你,来看看这个世界。”

裴逸伸出手,用指腹一点点为冉溪擦掉了滑落的泪滴。

冉溪在为他的过去而落泪。

但让裴逸感到心痛的,却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冉溪的眼泪。

冉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之前,不管是吴医师,还是你,还有小弋本人,都认定小弋是‘精神力受损后的缩小版’,采取的融合方式,都是由你现在的主意识,将现在的小弋融为一体。”

“但这是不对的……”

“能与小弋融合的对象,不是现在的你。”

“而是当年那个,将小弋藏在心底,孤独地看着其他人的小裴逸。”

裴逸的眉头跳了跳。

他没有怀疑冉溪的话。

他多年以来的直觉告诉他,冉溪说的是真相。

可问题是,这如何做得到?

冉溪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

他紧紧握着裴逸的手,声音坚定:“能做到,相信我。”

*

尽管冉溪表示,“自己随时都可以开始”,裴逸还是让他休息了一整天,才重新启动融合。

冉溪说,裴逸保持自己最熟悉的形态,更有利于融合。

所以这次的融合,裴逸没有变回小人鱼,也没有变成大人鱼。

他依然是黑发黑眼的英俊青年,牵着冉溪的手,慢慢落到了池底。

和上次不同的是,冉溪主动贴过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裴逸的额头。

裴逸将手臂环在冉溪的身后,温柔而有力地搂住了自己的恋人。

滴答。

滴答。

两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冉溪再醒过来时,又回到了那个闪着幽蓝色光芒的空间。

这一次,冉溪的面前,多了一只鱼——

银发紫眸的小弋,蹦起来扑进冉溪的怀里,欢快地叫着:“冉溪!冉溪!”

“我在这里可以说话啦!”

“啊太好啦,我还以为,在我完全变成大笨鱼之前,都不可能对你说话了呢!”

他从冉溪怀里跳到地上,尖尖耳朵动来动去:“怎么样,我的声音很好听吧?比用精神力交流的时候,好听多了吧!”

冉溪蹲下丨身,抬手摸着这骄傲小人鱼的头顶,轻声道:“好听,很好听。”

他一边说,一边湿了眼眶。

泪水,再一次淌下。

小人鱼惊了一大跳,慌忙再次勾住冉溪的颈项,小手在他后脑勺一阵乱拍:“你,你怎么哭了呢?”

“你是担心融合后会见不到我吗?”

“我,我虽然不能以这个模样出现了,但我以后就会变成大笨鱼了呀。”

“有我在,大笨鱼说不定就可以没那么笨了呢!”

“冉溪,不哭不哭,我只是要去长大了而已啊!”

冉溪含泪笑道:“嗯,我知道的。”

“但……”

“小弋,不是由你直接变为大笨鱼。”

“我要为你介绍一位……新伙伴。”

说完,冉溪的手,在虚空中描绘起来。

他的指尖上,凝着点点柔和的绿光。

最终,这些绿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扇门。

冉溪转头看着小弋,用鼓励的口吻道:“小弋,打开这扇门试试。”

小弋听话地照做了。

门缓缓打开。

一名银发紫眸的幼年人鱼出现在门后。

他和小弋差不多年纪,有着和小弋完全一样的五官。

只不过,他已经化出了两条腿,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制服,制服的领口和袖口还绣着华丽的金线。

他抿着嘴,神情严肃地看着冉溪犹豫了片刻。、

接着,像是被本能驱使般,他走到冉溪身边,伸手抱住了冉溪。

小人鱼:……?!

喂喂,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号笨蛋鱼啊?!

冉溪摸了摸这只人鱼的脑袋,轻声道:“你好啊,小裴逸。”

小裴逸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这可是我自己给自己偷偷取的!”

冉溪笑了。

小弋却抱起手臂一脸不满:什么嘛,原来小小年纪的大笨鱼是副拽拽的模样,一点都不可爱啊。

哼,还是自己比较可爱!

冉溪冲小弋招了招手。

小弋乖乖地滑了过去,也伸手抱住了冉溪,还挑衅地看了小裴逸一眼。

这莫名熟悉的场景,让冉溪简直哭笑不得。

冉溪牵过小弋的手,轻声道:“好了,小弋,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小弋看着冉溪,小小脸庞一派严肃:“你说。”

“小弋,这是幼年的裴逸。”

“他……他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累,并且还要再继续吃许多的苦,经历许多的磨难才能成为现在的‘大笨鱼’。”

“他为了能承受这样的痛苦与折磨,封闭了许多的感受,刻意让自己变得迟钝,变得淡漠。”

小弋点点头:“噢,所以才变成了大笨鱼。”

冉溪继续道:“小弋,我无法像曾经陪在你身边那样,陪着他度过接下来的岁月。”

“能做到这一点,能让他顺利长大的,只有你。”

“请你……带着现在的这份记忆,带着你现在所有的爱意与情感,陪伴他。”

“请你引导他,去爱,去感受,去表达……”

“请你,融入他此后每一分钟的生命。”

“请你……带着他,保持勇敢,勇往直前。”

这是唯一的,能让你、让大笨鱼,存活下来的方法。

小弋无比郑重地点点头。

他看向小笨鱼,伸出了手:“你好,我叫小弋。”

小裴逸犹豫一下,仰头看了眼冉溪。

冉溪微笑着,道:“去吧。”

小裴逸伸出手:“你好,我是裴逸。”

两小只握住手的一瞬间,无数光点从他们身上飞散开。

他们手牵着手,走向了那扇门。

他们在门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过头,冲冉溪挥了挥手。

冉溪眼里的泪水不住滑落,带着笑,挥起了手。

去吧。

往前去吧。

回归最初的种子,再慢慢发芽,长大。

承认自己会害怕,才会变得更勇敢。

再见了,小弋。

再见了,小人鱼。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大笨鱼和小溪的互动,其余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