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几乎要窒息的火药味。

广济河的水平面下降了很多,虽然还是很深,却已经不复之前那样子湍急的水流。

特别是采用了接龙渡河之法后,河面上堆积了大量圆木,渐渐形成了一片简易的浮桥。如此一来,渡河的难度就大大降低,成群的金兵蹲在河对岸,等待着最后命令。

见此情况,玉尹也知道完了。

失去了广济河的保护,便只剩下一座陈桥大营可以作为屏障。

只是,那小小的陈桥大营,又如何能阻拦住数万如狼似虎的女真人?与董先商讨之后,玉尹便下令,命太子亲军残部退守陈桥大营,准备与金兵做最后的决战。

虎出长刀,已经被鲜血浸透。

玉尹取出一块柔软的抹布,把刀上血迹擦干,便坐在中军大帐中,等候命运的决断。

是的,这个时候,唯有信命!

曾几何时,他不信命……可是重生以来,面对着诸多事情,他也不得不改换了信仰。命中注定,他能做的也只是努力扭转。但最终的结果如何,便听天由命吧。

动作极为缓慢,在刀柄上缠绕丝绳。

这样可以避免在鲜血浸透之后,出现脱手的现象。

唯一令玉尹感到欣慰的,便是太子亲军虽然几乎被打残了,却仍在坚持。在这个伤亡只要超过两成就有可能出现溃败局面的时代,太子亲军死伤五成以上,仍能坚守在陈桥,已经是一个了不得的奇迹。当然了,玉尹也知道,这个奇迹几乎不可复制。

若非赵谌曾出现过,恐怕这些军卒,早已经失去斗志……

咚咚咚咚!

战鼓声突然响起,并伴随有呜咽的号角声。

玉尹知道,这是女真人发动总攻的信号。心中却是一阵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撩衣起身,把上衣扯开,坦露左臂,而后大步走出军帐。董先在大帐外,看到玉尹如此打扮,也明白了玉尹的心思。大丈夫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不亦乐乎!

董先二话不说。扯下兜鏊,和玉尹做同一打扮。

玉尹站在辕门外,环视周围太子亲军,突然厉声喝道:“而今一战,唯死而已。不管能坚持多久,但杀一虏贼,日后我等孩儿,便多一分安全。今日,不求生。但求死,小乙必与诸君并肩,绝不后退。若有人想走。现在离开,尚且不迟。”

宋军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王兰毕进几人站出来,大声道:“我等愿与将军赴死。”

“我等愿与将军赴死!”

宋军将士振臂高呼,也使得玉尹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远处,女真人已登上广济河北岸。朝着宋军大营正迅速扑来。

火光中,可以把那些金兵狰狞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玉尹心里一沉,下意识握紧长刀。

眼见金兵越来越近,他猛然一声怒吼:“弟兄们。虽我赴死。”

说着话,他垫步如飞,迎着那金兵滚滚而来的洪流,便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董先、呼延灼两人也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凭借在陈桥狭窄的地势,与金兵战在一处。

月亮,悄然间躲入云层。

从远处一片乌云正迅速逼来,雷声隐隐。

女真人知道,如果不能冲过陈桥,他们就要死在这里;同样宋军也清楚,这些如果放走了这些女真人,势必会在将来,引发更大的祸事。双方的兵力非常悬殊,可是却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局面。玉尹在人群之中健步如飞,虎出长刀翻飞,无一人能够阻拦。所过之处,但见血肉横飞,一声声凄厉惨叫,回荡在夜空中……

一名宋军,被数支长枪刺中,却大吼一声,把一名金兵扑倒,张口便要在那金兵的喉咙上。两人在地上翻滚着,那宋兵仿佛没有了知觉,任由金兵刀剑加身,仍死死不肯放手。

不远处,一名宋军遍体鳞伤,如同血人一样,却没有后退半步……

小小的陈桥,爆发出无比惊人的血性。

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面对死亡,全然不惧。

玉尹每次挥刀,必然会发出一声如雷巨吼,身前无一合之敌。

身边已经全是金兵,他早就和董先等人杀散,整个人如同疯虎一般,一步杀一人,在他身后,已横七竖八倒着数十具金兵尸体。

远处,金兵帅旗已经渡河。

完颜宗望等人站在河堤上,看着远处战场,脸色布满阴霾。

这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宋军,更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大宋朝……若大宋朝的将士个个如此,恐怕狼主要考虑的便不是如何掠夺宋人的财富,而是要想着怎样求和,相安无事。

“却小觑了南人!”

完颜宗望忍不住一声长叹,扭头对高庆裔道:“若南人个个如斯,焉有我大金生存之理?”

高庆裔默不作声,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郭药师冷笑道:“也不过困兽犹斗,撑不得久……郎君放心,这些南人虽然剽悍,却只是少数。依我看,更多还是如汪伯彦、白时中、李邦彦之流。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郎君可知道这断河之策是谁人献出?便是一宋狗奴才所为……

对这些南人,万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

凡阻我大金者,便是我大金敌人,就应该斩草除根……今日这些南人虽然勇猛,但若死于疆场,必然能使宋人胆寒。老赵官家也不过一时间呈血气之勇,等过去了,他还会老老实实议和。郎君,这些南人留不得,必须要把他们全部斩杀。”

郭药师话语间咬牙切齿,完颜宗望脸上的惧色,也渐渐消失。

“郭将军说的不错,一个也不能留。”

随着高庆裔开口,完颜宗望原本还有的敬佩之心,也就随之消失。

“传我军令,命吾睹补出击。

告诉他,今日一战。便是他金牌郎君扬威之时,休要放走一个南人,我与一刻钟时间,若不得突破隘口,便提头来见。”

“喳!”

吾睹补,全名完颜吾睹补,汉名完颜昂。

论辈分的话,他是宗望的小叔。拜猛安孛堇,为女真千夫长。此人是金世祖完颜劾里钵的幼子,从小跟随完颜阿骨打,臂力过人,是一员女真猛将。十七岁时,的完颜阿骨打赐佩金牌,参加伐辽之战。天辅六年,也就是公元1122年,从完颜宗翰。在鸳鸯泊追击天祚帝,立下大功。天会二年,又与刘彦宗分兵征讨南京叛乱。堪称是女真悍将。此次伐宋,完颜吾睹补跟随宗望,可谓是势如破竹,故而在河北地区,得了一个‘金牌郎君’的称号,在金军之中,更是声望甚高。

开封围城之战,完颜吾睹补并未参与。

他是随高庆裔后来才抵达牟驼岗,当时大战已经基本停止。

不过。在牟驼岗偷袭战中,完颜吾睹补再次立下大功,斩杀宋将十二人,得宗望亲自赐酒。

说起来,这次败退有些莫名其妙。

完颜吾睹补本就憋着一股子气。听得完颜宗望下令,二话不说,率领本部八谋克金兵,便冲进了战场。

这厮天生神力,一口大环刀。可谓无人能敌。

杀入战场后,完颜吾睹补远远便看到一员老将,手持双鞭正在搏杀。那对镔铁竹节鞭上,沾满了血迹,在他身边,更是倒着无数金兵。完颜吾睹补顿时大怒,大吼一声,便冲了上去。

大环刀华棱棱乱响,向那老将砍去。

老将,正是呼延灼。

正杀得兴起,忽见一员金将到了跟前,他也没有在意,便执鞭相迎。

刀鞭交击,就听铛的一声巨响。

镔铁竹节鞭被那大环刀劈中,竟顿时断为两截。

呼延灼也被那刀上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噔噔噔退了好几步。脚底下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呼延灼仰面朝天,噗通便摔倒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完颜吾睹补便到了跟前,大环刀轮圆了一计力劈华山,呼延灼单鞭相迎,却再也无法招架,就听铛的一声响,单鞭脱手,完颜吾睹补健步从呼延灼身边冲过去,横刀一拖,把呼延灼一刀便砍到在血泊中。

呼延灼,一生戎马。

若是在他年轻时,未必就输给完颜吾睹补。

可是他而今毕竟已六旬出头,年老体衰,加之鏖战许久,根本无法与完颜吾睹补抗衡。

老将军惨叫一声,便倒地身亡。

远处,玉尹只看得瞠目欲裂,怒吼一声,拖刀便走。

两个女真孛堇上前想要阻拦,却见玉尹踏步旋身,虎出长刀轮圆了一计秋风扫落叶,便把那两个孛堇砍翻在地。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战场外疾驰而来。

马上宋将**马,掌中枪,大吼一声便杀入乱军中。

“哥哥,十三郎来了!”

高宠在半路上折回,到的也正及时。

一杆大枪扎挑崩圈拦,尽走大开大阖之势。

人如虎,马如龙,在疆场上横冲直撞。与此同时董先也红了眼见,手中大刀挥舞更急。

玉尹看到高宠回来,先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

这十三郎真是够傻,竟然跑回来与我一起赴死吗?

不过,这心里还是很高兴,虎出长刀舞动更急,玉尹厉声喝道:“兀那金狗,休走!”

完颜吾睹补这时候也看到了玉尹,脸上透出狰狞之色。

他看得出,这个浑身浴血的宋人,便是眼前这支甚至不满千人的宋军主将。只要杀了这个人,宋军便不足为虑。完颜吾睹补师从善应,眼中闪过一抹杀机,便迎着玉尹扑去。

两人在疆场上相遇,脚下却都没有停下。

双刀在空中交击,铛的巨响声传来,便错身而过。

玉尹和完颜吾睹补的脸色都变了,方才一击,也探出了彼此虚实。

没想到,金兵之中还有如此人物?玉尹猛然止步,接着惯性原地旋身,长刀劈翻了一个冲过来的金兵,回身又朝着完颜吾睹补看去。与此同时。完颜吾睹补也转过身来,眼中的〖兴〗奋之色更浓。他抬手把兜鏊打掉,将那黑粗的辫子往脖子上一颤,张口咬住辫梢,轮刀便又向玉尹冲过来。

虽隔了十数步距离,但玉尹仍能感受到,完颜吾睹补所带来的庞大压力。

若是在平日里,玉尹遇到完颜吾睹补这等好手。说不得会与他好好的打一回。可现在,他是玉尹的敌人,更是女真的悍将。玉尹心里,同样存了斩杀完颜吾睹补的念头,不过他不会想着恋战,眼睛一眯,便迎向完颜吾睹补,左手悄然便拔出楼兰宝刀。

虎出长刀横在身前,当两人错身的一刹那。玉尹手一松,突然身子朝下一蹲,大环刀几乎是贴着他头皮掠过。把发髻斩断。刹那间,玉尹披头散发,不过却趁此机会,左手刀横里一探,便狠狠刺进了完颜吾睹补的肋下。旋即他猛然侧身,手臂用力接着旋身的力量向外一拉,就听完颜吾睹补啊的一声惨叫,半个身子几乎被玉尹破开……

玉尹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身边拾起一口大刀。

而完颜吾睹补则踉踉跄跄的后退数步。胸腹间已经被鲜血染红,肠子顺着伤口滑出,拖在地上。

那双眼睛圆睁,完颜吾睹补看着玉尹,嘴巴张了张。没等他说出话来,便一头栽倒。

“金牌郎君死了……”

“金牌郎君死了!”

金兵顿时一阵骚乱,虽人数占优,却被宋军杀得连连后退。

远处河堤上,完颜宗望也听到了喊叫声。脸色铁青。

“郎君,不能再纠缠了。”

“给我杀,把那些宋狗杀干净。”

完颜宗望嘶声吼叫,一队队金兵相继冲进战场,宋军的局势,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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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桥渡口血战不止的时候,广济河上游,一场厮杀也正在进行。

郭京带着刘思等人,在一个名叫八里湾的地方,截断了河水。而这时候,陈东何元庆梁玉成等人,则带着一队宋军,溯流而上,在八里湾和金军相遇。梁玉成和陈东立刻寻找高处,组装炮具。

而何元庆则带着数十人,迎着已渡过广济河的金兵便杀过去。

郭京献策之后,便一谋克金兵渡河。

眼见着截断了广济河,郭京正得意洋洋,却不想宋军杀来,把他吓了一跳……

郭京本就不是个能打的人,以前在桑家瓦子卖狠,还能镇住些地痞泼皮,可是在何元庆跟前,却什么都不是。那何元庆虽也是个破落户出身,确是个实实在在的狠人。

乌骓马犹如离弦利箭,便冲到了郭京跟前。

郭京扭头想要跑,何元庆手起锤落,便狠狠砸在郭京的头上。

整个脑袋几乎被砸进了腔子里,鲜血四溅。何元庆催马轮锤,想要拦住那些女真人,可是刘思这时候已带着兵马渡河过来,眼看宋军抵达,他便知道不好,指挥金兵蜂拥而上。

刘思麾下有八谋克,其中正兵五百,阿里喜三百,总人数多大一千多人。

何元庆虽然悍勇,身边却只有几十个宋军。刹那间,便被刘思重重围困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叨的一声炮响,霹雳炮在河面上炸开,激起水huā四溅。

远处,梁玉成脸色一变,顿足道:“偏了!”

他连忙喊上陈东,调整坐标。

可是没等他第二炮发出,刘思已带着金兵冲过来。

“陈主簿,便靠你了!”

梁玉成一声大喝,抄起一根铁棍,迎着金兵便冲过去。

陈东哪里打过炮?

梁玉成这一走,他也有点发懵。

不过,毕竟是见过世面,更经历过朝阳门血战。陈东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拿起火把点着了药捻子。

数名金兵已冲过来,陈东眼见,拔出宝剑相迎。

但他毕竟是个书生,如何能抵得住如狼似虎的金兵?

眨眼间便被金兵踹翻在地,身体倒地的时候,把霹雳炮一下子撞翻。

药捻子也烧到了尽头,霹雳炮翻到的一刹那,就听叨的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在河面上炸开。

大地,一阵剧烈颤抖。

刘思一刀把梁玉成砍翻,扭头却看见八里湾合作临时搭起的水坝,开始晃动,紧跟着轰得一声,水流冲破了水坝,滚滚洪流奔腾之下,朝着陈桥方向奔腾而去。

那一炮,正打在水坝上,把水坝炸开了一个缺口。

远处,一支宋军正飞快赶来,刘思眼见情况不妙,也顾不得陈东死活,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完了!

刘思心里明白,水坝一毁,陈桥的金兵也算是彻底完了!

陈东倒在地上,眼看着滚滚洪流呼啸奔腾,忍不住放声大笑……

一个金兵举枪向他扎来,他也不再躲闪,只是咧着嘴大笑“小乙,我成功了!”

那杆大枪噗的扎在了陈东的身上,却恍若不觉。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呼啸而来,正中那金兵的头上。

金兵一头栽倒在陈东身边……此时陈东,已经神志模糊,只是在恍惚间,看到一匹马来到他跟前,从马上跳下一个人,在他身边蹲下,把他抱在怀中大声喊叫。

说的,好像是官话!

援兵来了?

援兵终于赶来了……

却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接下来,陈东便昏倒在那人怀中,再也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