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又下起了大雪。

自从那天尹橙晕厥过去被送到医院,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天。

那晚的雪早已融化,然后又下了新的雪,这年的冬天似乎雪特别多,一场接一场地下着,好像永远没有停止。

尹夏沫木然地望着窗外。

不是一切都已经在好转吗,不是已经可以幸福平静地生活下去了吗,为什么窗外却是一片白皑皑的寒冬呢。

医院会诊室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地更加冷凝肃穆。

“肾移植手术虽然暂时延长了他的生命,但是他体内的很多器官也已经同时出现严重的衰竭,目前的医学界对于这种情况无能为力”“如果再进行手术呢?”目光从一直沉默看着窗外的夏沫身上移开,欧辰凝神继续听完医生的解释后,沉声问。

“他在短时间内已经接受了四次手术,毕竟手术对身体会有破坏性,每次手术都会使他更加虚弱而且目前看来,手术对他的帮助并不显著”最初,尹夏沫还努力地去听,然而,渐渐地,她的耳朵好像关闭起来了,什么都听不到,只是望着窗外的雪呆呆出神。

小橙还会再好起来吗?会的,一定会的!多少次危险的情况他都挺过来了这次这次或许是因为她异常的沉默,会诊室里渐渐静了下来。

所有的医生都担忧地看着她.重新回到医院的这十几天,她竟瘦得比尹橙还快,身体单薄得像张纸,眼睛黑幽幽的又大又深,在眼底深不见底的死寂中,只是偶尔才会闪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支撑着她的身体和精神。

“夏沫!医生!”会诊室的门突然被鲁莽地推开了,珍恩冲了进来,一眼看到夏沫,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得喊着:“夏沫——小橙醒了!”这是尹橙入院以来第三次昏迷。

在昏迷了六个小时后,他终于再度醒了过来。

当夏沫冲进病房,尹橙已经睁大了眼睛,虽然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乌黑湿润的眼睛中流露出孩子气般的欢欣。

“姐”雪白的病**,尹澄虚弱地对她伸出手,努力试图对她微笑,尹夏沫颤抖着握住,喉咙中堵塞着翻涌的酸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你放心……我没事……”手指吃力地握紧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压负般缓缓地闭上,声音断断续续,昏迷再一次向他席卷而来,好像他方才只是一直强撑着,在等着她过来安慰她。

“姐……我再睡一会……一会儿就醒……”手指渐渐无力地松开她,尹澄又昏睡过去了,虚弱的面容比真偶还要雪白。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又一次昏迷过去的小澄,眼前突然一阵阵眩晕,身旁仿佛有人扶住了她。

良久以后,她才从漆黑的眩晕中挣扎着恢复了视线,木然地看着医生们为小澄做了各项检查,然后她随着医生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是不是,他醒过来就没事了?”尹夏沫眼睛空洞洞地望着郑医生。

“这个……”郑医生有些为难。

“那么,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是什么?”她机械地问。

“只能采用保守治疗的方法了,”郑医生叹息,顿了顿说,“必须给小澄一定的时间来恢复身体的元气,如果以后身体恢复得好,再考虑有没有积极的手术方法。”

“保守治疗……”尹夏沫木然地重复了一遍,“保守治疗的话,他大约……还能活多久……”郑医生和其他医生们互相看了一下,犹豫片刻,对她说:“这要看他身体的状况,如果情况良好,也许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情况恶化得很快,也许一个月之内……不过,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很大的差异性,人体也是很奇妙的构成,如果病人的意志力很强,也许会出现奇迹……所以,夏沫,你和小澄都不要放弃……”奇迹……凉气从尹夏沫的背脊一丝丝地钻进来,越来越冷,她的耳膜轰轰地响着,全身的血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冲击而上!奇迹,难道小澄的生命只能依赖在这两个轻飘飘的字上了吗?郑医生被别的病人叫走了。

尹夏沫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忽然觉得无法在待在那里,她呆呆地走着,就像坠入最深最黑的地狱,望不见底,没有尽头,一直一直第下坠,彻骨的冰冷忽然有细柔的冰凉在她的脸上。

有人将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轻轻拂开她脸上和头发上的那些冰凉,而有些冰凉已经开始融化,落在她的睫毛,又顺着睫毛滑下她的面颊“只要有信心,会有奇迹出现的。”

坚定而温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就好像是一根绝望中的救命稻草,尹夏沫茫然地仰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良久,她眼前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去,她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上,面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哈欧辰那双深暗怜惜的眼睛。

“我从来都不是会被命运眷顾的人。”

苦涩如空中飞舞的漫天雪花将她淹没,尹夏沫颤抖地闭上双眼。

从小到大在她从未相信过任何奇迹和幸运,所有的事情只能够靠努力奋斗而得来,奇迹两个字对她而言,虚幻得就如孩童们吹出的肥皂泡泡。

“也许正因为如此,命运会将所有的幸福都眷顾给小橙”雪花纷飞,欧辰拥住他单薄如纸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用尽他全身的力量来给于她温暖和支撑。

在他的怀抱中,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好像真的有奇迹似的。

尹橙昏睡两个小时后,再度醒了过来,实现了他对姐姐的承诺。

虽然他的面容像窗外的雪一样苍白,身体也越来越虚弱,而他的病竟像是在好转,下床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多,渐渐变得很有精神,谈笑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更宏量了些。

窗台上的杜鹃花灿烂地开放着。

“姐,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啊。”

尹橙半坐在床头,眼睛亮亮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银色雪花。

“是啊,今年的雪出奇的多。”

尹夏沫边低头给杜鹃花洒水,边微笑着说,“小孩子们肯定很喜欢。”

“我也喜欢啊!姐,我们出去打雪仗好不好?等姐夫来了,我们一起去!”他兴奋地说。

尹夏沫怔住,望着盛开的杜鹃花,“姐夫”这两个字使得一抹温柔和感动在她的心底静静漾开。

欧辰几乎整天都在医院,将集团的事情全都交给得力的手下。

他每天忙于与医生们沟通商量治疗方案,不断地请其他著名的医生加入会诊的行列,甚至亲自飞到国外请专家过来。

出现在病房中的他并不经常说话,却把照料小澄之外的所有杂事都接手了。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这次她说不定真的支撑不下去了……“医生说你还不能去室外活动,等身体再好些,我们再去。”

从对欧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尹夏沫笑着回头看他,见他像小孩子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小时候他最喜欢打雪仗,也喜欢堆雪人,每个下雪的日子对他都像节日一样快乐。

“那些医生们总是危言耸听,其实这些天我的身体好多了呢,”尹澄笑呵呵地说,夸张地举起胳膊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姐,你看,我的手臂很有力气,好像也长胖了一点。”

“嗯,我也觉得你精神好了很多,”望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和越来越孱弱的身体,她的心中猛地痛了一下,却强自露出开心的笑容,走过来坐到他的病床边,“也许再过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出院了。”

“没错,而且反正现在也不用做手术,应该很快可以就能出院了。

啊,真想回家啊,牛奶自己在家里一定很寂寞吧,”他怔怔地说,然后又笑起来,出院以后,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办个画展怎么样?”她忽然说。

“画展?”“是啊,你的个人画展,把你全部优秀的作品都展示出来。”

她轻声地说,眼睛里有闪亮的光芒,“以前你的作品只是参展,或者被评奖,现在也到可正式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了。”

“姐,只有出名的画家才开个人画展呢?”“哪有!谁规定只有他们才能开,而且你画得比他们都要好,当然更加有资格开画展!”她憧憬地说,仿佛他开画展的场面已经铺显在她的眼前,“到时候要邀请你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当然还有我,还有欧辰,珍恩”说着说着,她唇色一白,脑海中忽然再次闪出童年记忆里那个隐约的人影“如果有机会开画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来,”尹橙深深凝视她,“因为那些画,大部分只是为姐姐一个人而画的,只要姐姐喜欢,只要姐姐是来宾就足够了。”

“小橙”尹夏沫愣住,眼底一阵又酸又热的暖流,而脑海中闪过的那个人影又让她长久地迟疑起来。

她不知道小橙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那个让母亲痛苦得坠入地狱的人,那个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碎片中偶尔闪现的人影“你想见的,还有什么人吗?”良久,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那时候小橙还是很小的孩子,也许他完全不记得了吧。

“恩?”“比如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位夏叔叔他”如果可以,她宁可永不在小橙面前提起那个人。

可那个人毕竟是小橙的她不想让小橙有任何的遗憾,如果小橙想要见他,她无论采用怎么样的方法也会将那个人送到他的面前。

尹澄的身体骤然僵住!她呆呆地坐着,方才明亮的眼睛也渐渐黯淡。

从她口中说出的“夏叔叔”那三个字如同是遗留在过去的噩梦,本早已尘封,却再次被吹拂出来,露出血迹斑斑的伤痕。

看着他的表情,尹夏沫知道了。

尽管那时候他还很小,可是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为什么去找她!你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幼小的她紧紧拉着小澄的手躲在房间的门口,听着客厅里传来盛怒的咆哮。

她很害怕,她知道那位夏叔叔在黑道中很有势力,好像还曾经杀过人,而此刻他对着妈妈吼叫的声音,仿佛是想要杀了妈妈。

“我是去告诉她,你是我露娜的男人!她不是早就把你抛弃了吗,而且她已经结婚了,没有资格再缠着你!”妈妈也大声地吼回去,吼声里带着哭泣的尾音。

“啪——”响亮的耳光打在妈妈的脸上,也惊得房间里的她脸色一白,她想要冲出去保护妈妈,可是吓得发抖的三岁的小澄让她无法离开。

“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惊愕之后,妈妈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仿佛疯了一般地喊着,“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不顾性命地保护你,不让你被仇家追杀!你看看我胸口上的烫伤,你再看看我背后的刀伤!还有你的儿子!我为你生的儿子你也不想认,是不是?!”说着,妈妈像龙卷风冲了过来,打开门,劈手从她身边拉走小澄,冲到那个男人面前。

“他是你的儿子!”那个男人面色铁青地瞪着妈妈,一眼也没有看小澄,冷冷地说:“他不是我儿子,我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随着剧烈的关门声,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妈妈呆呆地望着关上的们,眼泪疯狂地流淌着。

幼小的她,惊慌地看着妈妈,又看向小澄,见他满眼惊惧,小小的身体一阵阵地发抖。

……那天以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妈妈不再去夜总会上班,每个白天都躲在屋子里哭,喝很多的酒,然后每个晚上喝醉了的妈妈不顾她的劝阻,带着小澄满世界的去找那个男人。

她不知道妈妈都带小澄去了哪些地方。

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找到那个男人。

每次深夜或凌晨回来,妈妈都喝得烂醉,满脸狼狈的泪痕。

而小澄就像受了惊的小猫,眼中充满恐惧,蜷缩在她的怀里做着噩梦。

……终于有一天,妈妈放弃了。

“你没有爸爸。”

妈妈死死盯着小澄,眼睛里满是红丝,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你的爸爸已经死了!听到了没有?!”幼小的她紧紧抱着小澄,感觉到他瑟缩地颤抖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她以为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一个人多少,就会拿走多少。

可是,对于小澄,命运却显得极其的残忍和不公平,让那时只有三岁的他承担了太多残酷的现实。

然后是母亲的过世,流落到孤儿院,车祸,在他的生活中好像从未经历过快乐幸福的味道,而现在,上天又想将他的生命拿走!望着尹澄失神虚弱的面容,尹夏沫的心中痛极,怜惜和悲伤让她连日来强作欢颜的克制力在一点点瓦解。

即使再自欺欺人,她也清楚的明白小澄的身体是在一天天急剧的恶化中,他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白,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除了你和姐夫,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在片刻的回忆之后,尹橙苍白的唇角恢复了微笑的弧度,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留恋,“我不想去打扰他,也不想让他来打扰我。”

“小橙”各种心情的复杂纷杂使得尹夏沫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小橙是正确的,即使夏老板此刻出现在小橙的面前,即使夏老板认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十几年的生活无法重新来过,妈妈也早已死去无法重生.“姐夫怎么还没来呢?”尹橙故意岔开话题打趣说,“姐夫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的吗,怎么今天这么久都没出现?会不会因为你天天陪着我,姐夫吃醋生气了啊。”

“咚咚。”

好像是响应尹橙的话,病房的门被敲响,然后欧辰提着一只大大的七层饭盒走进去。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尹夏沫的身上,见她虽然神情有些黯然恍惚但是眉宇间依然保持着镇静安好,才将视线转向尹橙那里。

“今天感觉怎样?”欧辰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沉声问尹橙。

“感觉比昨天又好了点,刚才还在跟姐姐讨论出院要做些什么呢?”尹橙笑着说。

“有什么计划吗?”“姐姐说想要给我开个画展,可是画展我只想有姐姐一个嘉宾就够了,因为意见不一致,正在头痛呢。”

尹橙开玩笑地说。

“那么画展就多开几天,第一天的画展只单独为夏沫开放,从第二天开始才对公众开放。”

欧辰打开饭盒的盖子,温热的饭菜香气飘出来,“画展的事情交给我处理,你们先吃饭吧。”

每天的饭菜的食谱是尹夏沫和医生商量后定下来的,由欧宅的厨师严格按照开列的单子和配料表烹制出来,然后派人送到医院。

因为怕小澄一个人吃饭会没胃口,所以饭菜是双份的,尹夏沫陪着他一起吃。

每一层饭菜都是清淡的菜式。

尹夏沫将饭菜整齐的摆放在小桌上,而最后一层打开的菜却让她愣了愣,那是一道水煮牛肉,上面薄薄飘着一些辣椒。

“这是……”她记得欧辰知道小澄目前不能吃辣的食物啊,怎么送来的饭菜里居然有这道,难道是厨师弄错了。

“这道菜是给你准备的。”

欧辰凝望着她愈发变得清瘦的面容。

每日在小澄的病房守护,吃的饭菜也都和小澄一样是清淡少盐的,她的饭量变的很小,每天只是吃一点点就放下碗筷了。

水煮牛肉是小时候她很喜欢吃的一道菜,说辣辣的很开胃,希望她现在还喜欢吃。

一股温热慢慢地从尹夏沫心底涌现出来,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欧辰,忽然发现他也瘦了很多。

自从小澄再次住院,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澄身上,竟一次也没有和谈过,那份离婚协议书至今还放在她的床头柜里面“啊,问起来好香啊,”尹澄馋馋的对着水煮牛肉深吸口气,笑呵呵地说,“姐,你好幸福啊,姐夫又细心又体贴,连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菜也没忘记。

唉,我也很想吃,可惜现在不能姐,你一定要多吃一点,把我那一份也替我吃了好不好?”“好。”

尹夏沫笑着回答,正准备去夹菜,又停了下来,低声问欧辰说:“你是不是也没吃饭?”算一下时间的话,今天他接一位国外的名医来医院,这会儿又从家里拿了特意准备的饭盒过来,如此紧张的时间他肯定没顾得上吃东西。

“……”欧辰还没回答,她已经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温柔地说:“一起吃吧,如果没按时吃饭,你的胃会痛的。”

泡沫之夏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