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宋军对幽州城的进攻停止了。

边打边议和一个办法,停战而议和也是一个办法,用哪个办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在杨浩看来,让早已陷入绝望的幽州军民看到一线希望,更容易让他们做出让步。

双方的使者开始频繁往来,只有双方的最高层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外线辽国援军也获知了双方君主正在谈判的事情,整个辽帝国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全部进入休战状态,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幽州,等候着最后的结局。

杨浩提示的条什,是辽国正式签署文件,割让被宋军占领的山前六州,包括现在仍在辽军手中的幽州给宋国,这是息兵谈判的大前提,这一条做不到,一切免谈。

辽国则提出了变通的其他各件,辽国可以向宋称臣,向宋履行朝贡、朝觐、贺正在内的各项臣子义务,宋国则退出占领的辽国领土。

杨浩自己就向宋国称过臣,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臣服比任何人认识的都深刻,他岂肯答应?杨浩一言否之,根本不予商量的余地,墨水痕怏怏而归。

经过几次磋商,辽国又拿出了新的方案,辽国皇帝可以向宋国皇帝称儿皇帝,两国永结父子之国,并可以皇族宗室为人质入质于宋国,辽国临边诸州永不驻兵。杨浩闻言失笑,什么父子之国,辽国的小皇帝本来就是他的骨血,这个名号听起来的确够劲儿,传扬开去足以令中原百姓扬眉吐气,足以令中原的士子文人激动的热泪盈眶,足以创下前所未有的风光,让天可汗的辉煌称号也要撕让三舍,可那有任何实际意义没有?

曾经的天可汗统御的领土现在在哪里?子民在哪里?曾经尊称中原皇帝为天可汗的那些单于、可汗,一俟中原虚弱,马上就化身虎狼,狠狠咬上一口,这个称号或许换一个皇帝听了会感到非常的动心,但是对杨浩来说,它屁都不值。

耶律隆绪是他亲子的秘密,是永远也不能宣诸于众的,那么辽国未来的皇帝们,及其文武、子民,就会永远把这“儿皇帝”的称号视做奇耻大辱,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挑起战争,每一个辽国的储君,从立为储君之日起,他毕生最大的志愿,恐怕就是要打败宋国,削去自己屈辱的称号。

枭雄之辈,哪个不是能屈能伸的人,他们可以忍受一切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卧薪尝胆等待一切卷土重来的机会。勾践连把老婆送给仇人暧床,自己去吃仇人粪便的事都干得出来,最后结果如何?答应这个毫无意义的各件,不过是帮辽人确立了永以宋人为敌的目标而已。

当然,萧绰肯提出这种很多人宁可舍了性命也不肯答应的各件,一方面是能忍人所不能,另一方面也许是想用父子之情来打动他,或者让这对不能相认的父子有一个可以见人的身份,未必就有那么长远的打算。

杨浩却看的很清楚,答应这条件,无异于确立子两国但存一日,必为世仇。

祖宗丢的土地,如果没那个能力拿回来,后世的子孙可以搁置不议,可以装聋作哑,但是直接加诸其身的“儿皇帝”称号,你叫他怎么逃避?怎么去忍?也只有石敬塘那种极品,才会无耻到这种境界。

双方的交涉越来越频繁,萧绰却不肯再做更多让步了,杨浩觉得有必要用武力敲打敲打,让仍然心存幻想的辽国朝廷清醒一下,某一日,杨浩再度对幽州发动了进攻,外线也同时发动了进攻,潘美亲自指挥,消灭了一路辽军援军,幽州大惊,终于开始正视他们绕不过去的和谈条件:割地!

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三月三是人祖日,据说这一天是伏羲和女奶成亲,人类从此得以繁衍的日子,因此伏羲被尊为“人祖爷,”这一天也就成了善男信女们纪念人祖的日子。

农历三月三日,也是道教真武大帝的寿诞。真武大帝生于上古轩辕之世,是道教中主管军事与战争的正神。因此这一天又是道家盛事。

三月三又是上巳日,该日官民皆沐浴清洁,祜病除垢,临水宴宾、赏春踏青。

三月三,又是中原人的情人节,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圭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被稳称身……

今年的三月三,无异是一个更加令人高兴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宋辽两国终于达成协议,两国将在城南宝光寺签署国书。

提前一天,围城宋军后退二十里扎营,一大清早,萧挞凛和杨继业率精心选择的精锐【士BING】抵达宴光寺,部署防务,做好一切准备。

直至中午时分,杨浩的仪仗和辽国太后、皇帝的仪仗才向宝光寺进发。

宝光寺山门前搭起了高台,此为祭告天地之处,一进山门,直至正殿前,地上都铺着红毡,正殿尽头,矮几陈设,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在亲信重臣的陪同下,两国首脑从偏殿中出来,步入会场。

杨浩一眼就看甄了牵在萧绰手中的辽国小皇帝耶律隆绪,小皇帝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皇帝袍服,小小年纪,还要扮出一副很威严的模样,只不办……小孩子没城府,那气鼓鼓的神色终究是掩饰不住,国家大事他还不懂,他只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就是欺侮的他娘亲很久都没有露出一次笑脸的大坏蛋。

杨浩凝视着他,忽然向他微微一笑,小皇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地一声翘起了下巴。

杨浩又是莞尔一笑,目光轻抬,这才看向萧绰。

舞绰身穿绽青色左衽袜衣,前衫拂地,后披曳地,衣上双垂杏黄带儿,腰悬玉佩,络缝乌靴,头戴九龙四凤冠等,高贵、娇媚,当高贵与娇媚融为一体,便也把女人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天生尤物,莫过于此。见杨浩向她望来,萧绰目光闪过一丝恨意,小瑶鼻儿微微一翘,和她那宝贝儿子一般神气。

杨浩暗暗苦笑,这对母子,可真的让他得罪的狠啦。

对宋国来说,幽燕之地是北方屏障,据有此地,防御草原虎狼的安全系数就会大增,这对中原国家来说是最重要的,对普通百姓尤其是江南百姓来说,却并不乐见朝廷收复幽燕,由于水土和气候原因,南方远较北方富裕,所以南方的赋税比北方高,江南像输血一般通过漕运源源不绝地供应着东京汴梁和北方边地的粮米需求,如果疆域向更北方扩张,他们的负担就会更重,虽说即便如此,江南仍较北方富裕,可是谁会怕钱咬手呢?

而对辽国来说,燕云十六州的意义却不止于军事上,燕云十六州是辽国的主要农耕区,对辽国的井用,大体和江南对宋国的作用是一样的,同时,燕云十六州是与宋国接壤的地区,这是辽国汲取中原文化,融入中原经济的重要渠道,如果燕云十六州易手,那辽人将重新回到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封建帝国的政体也将很难得以维持,立国六十年,刚刚从经济和文化上兴旺起来的辽国将从此走上下坡路。

燕云十六州等同于辽国的经济命脉和政体基础,如今杨浩趁着辽国政坛动荡,军事失败,太后和皇帝被困,硬生生逼她割让了山前七州,萧绰心中怎能不恨。她唯一争取到的,就是在女真和室韦的属臣身份上杨浩做出了让步,最初的计议中,室韦和女真都要纳入宋国属臣辖下,并派兵驻守,女真人看不出其中深意,萧绰却看得出,最后据理力争,杨浩总算退让一步,约定女真向宋称臣,由宋驻军,室韦向辽称臣,由辽管制。把女真人和蒙古人一刀切开,在杨浩看来,只是为了避免他们合力坐大,而在舞绰看来,这就是杨浩对她唯一的施舍。

她仰起头,硬生生将盈起的泪光忍回去,再看向杨浩时,眸子已经有些发红。

看到她那强忍委曲故作坚强的模样,杨浩真想走过去,接住她削瘦的肩膀,低声轻语安慰一番,可是……可是他只能硬起心肠,淡淡一笑,拱手道:“请入坐。”

一切是早已议定的,就连国书的内容都是双方逐字逐句推敲过的,无须再议,只是拿过来双方帝王当场签署,用印罢了。

杨浩要的,就是山前七州。幽云十六州,山前七州,山后九州,十六州之地合计约十二万平方公里。山前七州抚守着燕山和太行山北支的长城一线,沃野千里,北限大山,重峦复岭中复有险关,是将中原汉族地区和北方游牧民族区域分隔开来的天然屏障,战略位置最为重要,乃中原之北大门,命帅屯兵,抚其险阻,戎马不敢南牧。若失幽蓟诸州,则千里之地,皆须应敌,千里皆平原,则中原常不安。而今,终于功德圆满。

此时新年已过,杨浩虽未还都,但年号已定,且颁布天下,该年是为永和元年,此次和议由宋国主导,因此和约以宋国年号为准。各自签字,盖印,交换国书,眼看着年幼的儿子费力地搬起沉重的国垒,在内侍的帮助下将那鲜红的大印端端正正地盖在国书上,萧绰鼻子一酸,终是忍不住潜然泪下……

国书签罢,因辽国皇帝年幼,由听政太后代为祭天,杨浩和萧绰各自手捧和约,缓缓登上土筑高台,高台较大雄宝殿屋檐还高出一头,左侧一阶阶上肃立的是辽国侍卫,而左侧台阶上站立的则是宋国侍卫,高台上,铺设香案,红毡漫地,除了二人,空荡荡再无一人,两国的文武大臣都在台下恭立,只有两国的起居舍人降三阶侍立。

舞绰手捧和约,脸色苍白,怅望着眼前可见的一切,很快,这里就要姓宋了,她得偃旗息鼓,带领她的臣民离开这儿,也许……再也无法回来。

杨浩轻咳一声,说道:“太后……不念誓词么?”

舞绰冷笑一声,道:“杨皓,你今日遂了心意,想必是快活的紧了?”

两人手捧和约,肃立于香案前,神色冷竣,目不斜视,看在台下两国文武眼中,倒似正庄重地向天地祈告一般。

杨浩沉默有顷,幽幽叹道:“若宋辽易萎而处,太后会怎么做呢?”

萧绰终是一代人杰,转念一想,心中恚意便减轻了许多,只黯然道“:你携乓乘危,泊我割地,中原人便该有好日午讨,我的儿女,便活该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世世代代、乎乎孙孙苦厄贫穷么?”

杨浩目光望向大雄宝殿宏伟的殿宇,怅然道:“我能说什么?众生平等么?便是口口声声众生平等的佛祖眼中,也有天、人、阿修罗三善道;畜生、饿鬼、地狱三恶道,善恶之道中又有上中下三品,何况我一介凡间帝王?谁有大神通,顾得所有人?便是我宋国,南北之民、西东之民、城卓山村之民,同样是大宋子民,又哪能做到尽居锦绣之地,尽享荣华生活?”

杨浩轻吁一声,又道:“我并不想……可是我知道,我今日不取幽燕,来日辽国决不会满足于拥有幽燕,若无幽燕,宋国一马平川,无险可据,纵然贫民冗兵,耗十倍之力,亦不足以自守。”

舞绰冷笑:“好理由,你夺我之食,济你之口,倒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了?”

杨浩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也没有打算只顾自己。可契丹一族,一遇天灾人祸,生计无着,便思南侵中原,这是事实,居其位,谋其政,我得先为自己打算。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对一君子是如此,做为帝王,我想也该如此。”

舞绰只是冷笑。

杨浩睨她一眼,问道:“你……可曾听过火宅的故事么?”

舞绰微微露出诧色:“什么火宅?”

杨浩悠然道:“这是佛祖释迦牟尼讲给他的弟子听的一个故事,故事里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大的国家,国都王城附近的村庄里有一户很富有的人家,人丁兴旺,子女众多,田园宽广,房舍众多。有一天,宅子起了大火,可是宅子里的孩子们浑然不觉,还在后院里玩耍。

有个人跑去告诉他们着火了,可他们根本不相信,只顾四处奔跑玩耍。这个人不管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他,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他告诉孩子们,村口有人带来了很多奇异有趣的小动物,还有许多好玩的玩具,如果不赶快去看,那个人就要带走了。

孩子们听了迫不及待地催他带自己去,他们都跑出了庄园,整座庄院都烧成了灰烬,但是孩子们一个也没有烧死。村口当然没有什么奇异的小动物,也没有好玩的玩具,那个人骗了孩子们,但是孩子们的性命却保住了。”

萧绰也着他,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杨浩道:“我的意思是,手段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你不要只看到我的手段好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舞绰黛眉蹙起:“井么苦心?”

杨浩自顾自地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做不到众生平等,对人总有亲疏远近之分,我没有一个完美的法子让所有人都绝对满意,但我会很努力……我要活,我也得让人活……”

萧绰的耐性渐渐耗光了,眸中泛起危险的火星,恨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杨浩回眸一笑,宝相庄严:“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嗯?”

杨浩回过头,面朝香案,垂眉敛目,迎着自南方徐徐拂来的春风,很出尘地道:“等你明白了我的苦心,我希望……你会重新接受……我送你的手饰……”

“我只想……要、你、死!”

萧绰咬牙切齿,上前一步,似躬身祭天,鹿皮小靴的后跟儿,则狠狠跺在这个神棍的脚趾头上,然后脚后跟辗呀……辗呀……杨浩的面孔就随着她小蛮腰的动作,扭曲……扭曲……

两国议和的重大历史场面应该是庄严神圣、肃穆和谐的,这一幕当然不会载入史册,两国的起居舍人突然选择性失明了,他们的笔下是这么记述这段历史的。

维永和元年,岁次丙寅,三月初三,大宋国皇帝陛下与大辽国太后陛下于幽州城南宝光寺筑高台,祭告天地,言语至诚,以为和盟,盟约有言:“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辽皇帝阙下:共遵成信,虔奉欢盟。燕云十六州,山后九州,归屏大辽国,山前七州,归属大宋国。女真与室韦,女真侍于宋,室韦奉于辽。

自此,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通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稿,南北勿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兼,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徨,开拔间道。双方于边境设置椎场,开展互市贸易口誓书之外,各无所求。必务协同,庶存悠久。

自此保安黎献,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芜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远具披陈,专俟报复,不宜,谨白。”